特意妆扮过一番的顾兰于之相较,顿时相形见绌。
张家娘子看得出了,不自觉发出感慨,“呀,可真是好模样啊!”
牛二婶闻言笑了笑,却是摇头,“模样好有甚用,命不好,落到那位孔乡绅手里,将来有的苦头吃了。”
“婶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家娘子不解地问。
牛二婶话说得太快,一时漏了嘴,顿时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唇,她略有些尴尬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才勾了勾手,示意张家娘子凑近来。
两个脑袋一碰,牛二婶才嘀嘀咕咕道:“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我就告诉你一人,你莫要与旁人说道……”
张家娘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遭,顿时惊得舌桥不下,正欲说什么,却见不远处蓦然喧嚣起来。
两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目光双双投向上游。
只见众村妇正围着一年轻男子,个个笑咧了嘴,那男子大抵弱冠之年,簇新的棉料青袍下是瘦弱的身躯。
按理这般弱不禁风,干不了农活的身子在乡野地方最是无用,然如今这年轻男人在兆麟村可是香饽饽。
他们这般边陲小村,说是蛮荒也不为过,百姓以农猎为生,是勒紧了裤腰,数着存粮过日子,可偏就他们这般外人死也不愿来的苦寒之地,竟是出了个读书人,哪里会不稀。
这个读书人是村口方猎户家的幺儿方升,自小身子孱弱,连锄头都提不动,不曾想这笔杆子却是拿得顺当,坐着他爹赶的牛车去县城里考了几回试,竟成了这十里八乡几十年来唯一的秀才。
兆麟村的人也不知秀才是个什么官儿,只听方升他娘说,他家往后再不必交田税,而且他家方升只消再考中一回,将来就能坐到府衙里当大老爷了。
府衙里的大老爷是什么人,对兆麟村的村人来说,就像头顶的天一样遥不可及。
一想到这方升将来要做大官儿,兆麟村的村人哪个不上赶着巴结。
“方家婶子真是好福气,瞧瞧你家升哥儿,不仅长得俊,还这般孝顺,特意来河边接您呢。”
“就是,听说升哥儿明儿一早就要赶去省城考试,这要是一举高中,婶子这后半辈子可有享不尽的福喽。”
“说到底,还是婶子教得好,往后我们都得跟婶子学学,怎就能教出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呢!”
“……”
众人一番奉承说得方大娘心下一阵飘飘然,“哎呦,瞧你们说的,这孩子自小便乖巧,哪里是我教得好。”
“娘,我帮你拿吧。”
那位被交口称誉的秀才郎方升弯腰,作势要替方大娘端装了衣裳的木盆,却被方大娘快一步将木盆拿了起来,“你这读书握笔的手,怎的能干这些个粗活。”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向喜闷在屋里的儿子今儿个怎的突然转了性来河边接她,但在村里人面前给她好生长了脸,方大娘心下还是美得紧。
半蹲在河边的方升正欲起身,却听一声焦急的“哎呀”,抬头恰见一件白色的里衣顺着混着冰碴的河水漂落下来。
方升伸手一把抓住那里衣,顺势往上游看去,正撞进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眸里。
见这位秀才郎朝这厢看来,顾兰垂下脑袋,摸了摸耳垂,顿时羞赧地笑起来,转头悄声问孟氏,“娘,阿升哥哥是不是在看我呢?”
说话间,那方升已捏着衣衫阔步走来,顾兰紧张地揪住衣角,待方升走到跟前,娇娇滴滴地唤了声“阿升哥哥”。
方升步子微滞,不得已将视线从顾兰身后收了回来。
见他有礼地冲自己点了点头,顾兰启唇正欲说什么,却见方升径直越过自己,往后头而去。
她面色微变,回首一瞧,便见方升停在了另一人面前,将手中里衣递了过去,温柔地笑道:“织儿,这可是你的衣裳?”
“这是我家阿姊的,我一时手滑没抓住,险些就让这衣裳漂走了,多谢阿升哥哥。”
苏织儿面露感激,伸手接过这件湿漉漉的里衣,在挨近的一瞬间,用仅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儿低低说了句什么,旋即冲方升抿唇而笑,眼尾上扬,一双眸子灿若繁星,说不出的娇俏明媚。
方升一时看呆了去,许久,才掩唇低咳了一声,折身离开。
顾兰见此一幕气得牙痒痒,怒瞪了苏织儿一眼,扁着嘴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去。
孟氏亦对苏织儿没有好脸色,她冷笑一声,“天生的狐媚子,尽使这些勾引人的本事。”
旋即斥道:“还不快点洗,再晚这饭还做不做了!”
苏织儿没有还嘴,亦没有吭声,被河水冻得通红的手只默默抓紧手中的里衣,复又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去,拿起捣衣杵一下一下重重敲洗起来。
蹲在下游的张家娘子同牛二婶一道静静看完一整出,只叹气道了句“真可怜”,但也只是感慨罢了,旁人家可怜与她终究没甚关系。
张家娘子似又想起什么,问道:“婶子,年前那村西的空屋里是不是又来一个,死了没?”
牛二婶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正是村里新被押送来的流人。
沥宁地处偏僻又苦寒,他们世代居住在此的尚且年年有受不住这恶劣气候的,何况是外来人,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惩罚犯人的流放之地,那些获罪的常是被府衙的人押送到这里。
“没呢,好几个月都不见屋头有动静,我也以为死了,但听我家三弟媳说,前日看见那人出了屋门,在院子里晃荡了一会儿,凿了缸里的冰,舀了一桶水又进去了。听说那人瘦得厉害,看着都禁不住风吹,弓着背,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唉,怕是和先前那些个一样,也活不了多久喽……”
“他们那些人,从前很多都是过过好日子的富贵人家,身子娇贵得很,乍一从天上摔到这泥地里,自然吃不了这种苦头……”
张家娘子与牛二婶笑着说道着这个似乎对他们而言再平常不过的话题,很快又转而说起了旁的事。
入夜,吃完晚饭,孟氏便起身抱起三岁的儿子回屋,如往常一般将一桌狼藉留给方才落座用起残羹的苏织儿。
油灯费钱,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点,因而不止是顾家,天色一暗,整个村里都是漆黑一片,极少有光亮,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了。
孟氏哄睡了儿子顾远,才听见顾木匠推门进来,脱了棉袍上了炕,他在炕头静坐了片刻,蓦然一声长叹,“我还是觉得织儿那事儿太造孽,要不,还是罢了吧。”
孟氏闻言一皱眉,伸手狠狠推了顾木匠一把,怒道:“你个孬种,当初你也是点了头的,如今想反悔,我告诉你,迟了!”
顾木匠面露难色,“可……可想妹夫当年,对我们也算不错,我们如今这般对织儿,哪里对得起他,还有死了的郦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