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魅觉得小叔在用余光看她,又好像只是错觉。
“再睡会吧,午饭做好我喊你!”钟常升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灿烂地笑起来,“怕做噩梦的话……需要我抱着你睡吗?姐姐。”
“不了。”江魅的嗓子被自己咳得有些粗哑,不自在地闭目揉起喉咙。
再睁眼时,小叔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的另一端走到玄关,踩进皮鞋,提着牛皮色公文包,像是看着这边又像没看,说:“好好休息。单位九点开会,我先走了。”
防盗门自动打开,小叔的白皮鞋越过门槛,江魅的身体自发挣脱钟常升的怀抱高声道:“等等,我送你!”
她踢着拖鞋就冲出了房门。
家门在身后砰然紧闭,楼道灯在眼前一盏接一盏亮起,江魅踩进小叔的脚步,不自觉模仿起他的步调。
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当下,早春的风并不冷,她光裸的脚踝在宽松的睡裤下大步挪动,努力跟上前面的白袜踝西裤管。
小叔的呼吸隐藏在皮鞋底的轻敲声下,小叔在呼吸,真好,江魅在他身后窃窃地笑。
噩梦里她没有在今天跟小叔出门,江魅禁不住暗夸自己的双腿,居然靠本能冲动创造了绝佳的独处机会。趁现在说点什么吧,小叔。
“小叔,今天早会要开很久吗?”
“嗯。”
给我一句话,一个要求,一个新的选择。江魅在心里念叨。
“下午一点前能开完吗?”
“嗯。”
小叔从来话少,今天怎么格外少?江魅不得不沉默,再多说下去就是自己主动做选择了,她只能等着,等待小叔像以往那样默契地给出她喜欢的选项。
“叮。”电梯门打开了。
新房在楼,回到地面需要0秒,江魅走进电梯,和小叔肩并肩面对梯门站定,心跳随着右上角跳动递减的红色楼层数加速。
44——进来一个背着琴包的女人,小叔往右让一步,站得更远了。
4——小叔一动不动。
37!女人走出电梯,江魅的眼睛紧张地眨起来。
24。小叔的呼吸声加重了,像死前忍痛时发出的声音。
3……江魅等不及了。
她右跨一步,踮起脚,揪着小叔的衣领,在他震惊的视线中仰头噙住他的嘴唇。
模仿记忆中的动作,吸吮了一下。
打记事起,江魅就觉得世界不可理喻,以致于世人在她眼中如同外星生物,而相应地,她也应该是所有人眼中的外星生物。
世界是一个她完全无法参与其中的谜,“江魅”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该怎么解释呢?你们中一定有音痴或路痴吧。
如果你是音痴,那么音乐无论从身体的哪个孔洞填进去,溢出喉咙的都是鬼哭狼嚎——这不是因为你讨厌音乐或不擅长音乐,是因为你完全没法进入音乐的世界。
路痴则是完全没法进入有方位感的世界,天生无法理解关于方位的一切,同理,永远学不会好好写字的人就可以叫写字痴,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一根香菜的人就叫香菜痴,而江魅就可以被叫做……
世界痴。
强行进入世界的结果,永远是事与愿违。
比如路痴今天出门说“我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走反了方向;
明天出门说“只要往第一感觉的反方向走就没问题吧”,结果还是走反了方向……
江魅进不去的这个世界,可比什么音乐世界、方位世界可怕多了。选错一次可是要死人的!
(凭什么这么说?)(就是会死人呀。)(你有什么证据?)(之前就死过人!)(死了谁?)(死了谁。)(死了谁!)(死了谁……)
总之,解决的方法很简单,避开就好。
音痴不唱歌,路痴不独行,香菜痴挑食,而江魅需要避开整个世界。
七岁那年,她自愿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从此不主动做任何一件事。她的灵魂飘到身体之外,俯瞰世界会把她推往何方。
当然,世界没有功夫时刻看顾她的命运,那些时候,她就放任身体的本能去行动。
音痴的嗓子痒了,一边挠喉咙,一边在磁悬浮地铁里发出“叩耶耶耶”的怪叫;路痴的身体太冷,于是闭眼甩开同伴在整个城市狂奔;写字痴在胃痉挛的驱使下对着家门口的红纸呕吐,恰好吐满一副对联。
那么,她为什么要亲吻小叔?
江魅贴着小叔的唇缝,不解地舔一舔自己的嘴唇。
一定是嘴唇要压下钟常升的怀抱带来的恶心,一定是世界中名为噩梦的怪物驱使了她的身体。
胡思乱想一秒后,小叔给出了对她的吻的反应。
他果断地格开了她的肩膀,两人的嘴唇顺势分离。
江魅抿一抿落空的嘴唇,怪自己没尝出梦里的激情。
“江魅,这种事不能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做,懂吗?”
小叔的声音好冷。
听说很多人都怕家长叫自己大名,江魅唯一的家长小叔从来只叫她大名,却从不教人害怕。
可这次他叫江魅的声音严肃得有些吓人。
记忆中的一切果然是噩梦吧?噩梦醒来便醒来,可梦中的吻也要跟着一起消失,实在不公平。
看来是她搞错了。作为世界中一员的小叔,也不是她能轻易理解的,她还是得独自面对外面荒唐的世界。
电梯门“甑”一声打开,一对正在交配的人摔进梯厢,小叔跨过它们震动地板的裸体走出电梯,没有和她告别,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电梯门机械地开合着,被仍在忘情律动的四条腿一次次踹开。
不知道它们还要交配多久,电梯是没法用了。
电梯没有拜托她帮它合拢,江魅自然也不关心居民的进出难题。
她在人类的叫春声和梯箱的警报声中蹲下来,静静欣赏小叔游云般远去的背影。
荒乱人间一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