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姜沃早发现,李淳风是二凤皇帝铁杆粉丝。如今他占出李唐天下居然有短折之象,袁天罡却压着不让他说,他自是不快。
袁天罡搁下笔,对李淳风道:“今日当着徒弟,我与你细说一段旧事。”
“你们都知道,我在隋朝为官时,曾占出过一句谶语。”
姜沃点头:陶姑姑给她讲过,世人之所以觉得袁天罡料事如,相面准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他在大隋占出的那句“杨氏将尽,李氏当兴”。
袁天罡笑了笑,似乎很疲惫,也似乎很苦涩。
“那时候还年纪轻,占出天下将乱王朝更替之象,心中不定,与人饮酒时醉去,不慎将此话外泄。”说到这儿袁天罡还说了句题外话:“从此后我再也不饮酒了,这几十年滴酒未沾。”
酒醒后的袁天罡,自知失言,立刻辞官跑路带着一家子躲了起来。
彼时袁天罡已有天下第一算之称,那‘友人’得了这句惊天之语,并没有替他保守秘密,而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天下皆知。
袁天罡问听得认真的小徒弟:“你觉得我这一卦算的准吗?”
姜沃点头,这多准的卦啊,唐高祖李渊于太原起兵,夺了隋朝天下,不正是‘杨氏尽,李氏兴’吗?
袁天罡一笑:“这是因为你生在李唐年间,知道高祖名讳,所以觉得我算的准。但在当年,没有人知道李氏当兴,是这个李氏。”
“当时这句话传开,隋炀帝一边命人剿灭瓦岗寨的李密,一边在朝中清除他疑心会造反的李姓官员,先是手握大军的将军李金才,后是故去李穆太师的子孙,另有其余世胄李氏,凡稍有嫌疑,就挨个杀去。”
袁天罡的双眼微微眯起,似乎看到隋末无数鲜血。
“其实高祖与隋朝有亲,亲缘还颇近,原本未必会反,可眼见一个个姓李的重臣被隋炀帝诛杀,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了,高祖终是下定决心,反了朝廷。”
隋文帝杨坚原本是李渊的姨夫,可以说李渊跟隋炀帝是正经的两姨表兄弟。造反这事儿不但难度高,就他本人来说舆论压力也其余造反的人大。
可正因隋炀帝后来逐渐杀红了眼,开始屠戮朝中姓李的官员,这才‘不得不’反了。
袁天罡看着小徒弟若有所思的情,笑问道:“所以你懂了?”
姜沃轻轻点头:“师父的意思是,算命本就是改命的过程?”
“是啊,人人以为算者通晓世事,预测吉凶可以逆天改命,却不知天命莫测,或许我算出‘李氏当兴’不是结果,而是缘故——这一谶才是推动隋亡的一环。”
袁天罡按住案上‘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一谶,对李淳风道:“这一谶比之当年‘李氏当兴’更加晦涩难解。淳风,我阻你将其告知圣上,并不是贪生怕死,生怕谶语不吉又难解,圣人怪罪。而是希望你,不要妄图牵涉天机,起码不要太早,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或许当年袁天罡的谶语没有外露,隋炀帝没有狂杀姓李的重臣,没有李世民这种猛将横空出世跟着亲爹造反,或许隋朝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李淳风抿成一条线的唇变成了向下弯的一种苦笑。
他起身作揖到底:“袁师,之前是我急躁了。”
而对姜沃来说,这几天盘算的,想请两位师父给媚娘算一卦的心思早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别说算卦,最好媚娘一辈子不被这两个人见到。
尤其是袁师父,他卜算虽灵,但最灵的还是相面。若是见到媚娘,看出什么‘天下之主’的面相,再对应这句不文亦武,那就要坏菜了。
好在媚娘跟她不同,宫女见人的避讳少,但作为正经的才人宫嫔,媚娘是没有机会见到外男官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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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一向在吃上很热衷。
然而重阳这日,面对各色花糕、麻葛糕,姜沃却没胃口。
临出门前,陶枳叫住她,将她颈上的红绳取下来:这还是七月半鬼节时特意给她戴上的,红绳上还带着一个供过的小银佛。
姜沃现在除了休沐时换上裙子,其余日子都按太史局司历的官服打扮,远望与少年郎一般。因此头上簪子、镯子戒指等首饰是早都不戴了的。
陶枳想着到了重阳,就重新给姜沃编了一个红绳,上头应景坠着黄翡雕的菊花。
陶枳边给她带红绳边安慰道:“你是担心武才人?放心,今儿圣人会去亲观宫人赛马球。”媚娘原本最担心的就是陛下日理万机,宫人赛马球对他而言是极小的事儿,若是临时有事不去了,那媚娘便失去了最可能的面圣机会。
且说陶枳知道媚娘要混进宫人马球队,倒不是姜沃说的,而是殿中省透给她的。
作为宫里的监察部门,殿中省总要跟她通通气。
姜沃摸了摸颈上的黄翡:“谢谢姑姑。”
陶枳忽然轻叹了一声:“武才人骑术上佳,圣人想来会喜欢。想当年皇后娘娘骑术就精妙,曾与圣人夫妻两人,带着一行儿女们打了大半日马球,你母亲在一旁算分,最后娘娘还胜圣人几球。”
以二凤皇帝的弓马娴熟,输给长孙皇后,那必是夫妻间的乐趣了。
否则被他砍瓜切菜一样荡平的君主(将领),就要哭晕在地府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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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姜沃刚回到宫正司,陶姑姑就带笑对她道:“殿中省刚传来的消息:武才人在赛马球时拔得头筹,圣人特意问起名姓,也知道了这是新入宫的才人。”
姜沃:啊?
陶姑姑心里很为媚娘这孩子高兴,临走前还道:“对了,听说圣人还问起,她是不是从前应国公武士彠与弘农杨氏所生之女,想来是上心了。”
姜沃回屋后,再起一卦,却见还是潜龙勿用。
不免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个情况。
事实证明,姜沃的卦象并没有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