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娘在外边应了一声,匆匆出门去找老伴儿。
男人一直撕心裂肺咳着,原本苍白的脸色涨得绯红,咳到最后,伏在床边吐出一口淤血。
樊长玉吓了一跳,怕他支撑不住摔到地上,忙扶住他肩膀:“你怎么样?”
对方额前已是冷汗密布,脖颈至胸膛那一片也被汗湿透,整个人恍若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溢出浓厚的血腥味,碎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狼狈又惨烈:“好些了,多谢。”
他用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迹,仰躺半靠着床柱喘.息,露出脆弱的脖颈,像是垂死之际放弃了挣扎的野兽。
他眼下的情况,可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好些了。
樊长玉看着男人,下意识又想起了刚捡到他时,他半昏迷间强撑着掀开眼皮看自己的那一眼,如同濒死的野狼。
-
等赵木匠终于从外边赶回来,男人已脱力昏死过去,气丝若游。
樊长玉像个遭了灾荒的老农,坐在门口苦着个脸寻思,这人要是死了,自己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买口薄棺给他葬了,还是随便挖个坑把人给埋了?
摸了摸兜里仅剩的几个铜板,她觉着还是选后者吧,她和胞妹还得吃饭,刨个坑把人埋了就够意思了。
又过了一阵,赵木匠才一脸沉重地从屋子里出来,什么话都没说就先去堂屋倒了杯冷茶喝。
樊长玉寻着人八成?婲是活不了了,道:“赵叔你也别自责,人要是实在救不回来那也是他自己的命数,等咽了气,我把人背去山上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方埋了就是。”
赵木匠被茶水呛了一呛,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胡说什么!人还活得好好的呢!”
樊长玉愣住,随即颇为尴尬地挠挠头:“他先前咳吐了血,大叔你诊脉出来又拉着个脸,我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赵木匠说:“那年轻人底子好,这口淤血吐出来,命就算是保住了。但也只是保住了命,日后能不能彻底恢复,还得精细调养着,再看他的造化。”
言外之意便是大抵会成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废人。
他问樊长玉:“你可知他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亲眷?”
樊长玉想起从男人那儿问出的身世,又跟个遭灾老农一样坐回了门槛上:“他说他从北边逃难过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逃到这里又遇上了山贼,眼下怕是无处可去。”
赵木匠老两口对望一眼,张了张嘴,也是相视无言。
救人一时也就罢了,一直养着个病秧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人伤势这般重,且不说药钱昂贵,多一副碗筷就多一张嘴。
一阵沉默后,赵木匠问她:“你自个儿怎么想的?”
樊长玉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又画了两圈才道:“人在山野雪地里我都背回来了,总不能现在把人赶走。”
赵大娘替她急:“你爹娘过世了,宁娘又身体不好一直吃着药,再养一个闲人,你这得多难?”
樊长玉也觉着自己捡了个麻烦回来,但眼下别无他法,她道:“先让那人养着伤吧,等他伤好些了,看他自己有什么打算。”
屋内,被赵木匠施了一套针的男人,刚悠悠转醒便听到这番对话,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轻轻一转,朝房门处看去。
暗下来的天幕里又下起了大雪,被屋内烛火照出一层暖光,瞧着似乎也没那般冷了。
少女穿一件杏色的旧袄蹲坐在门槛处,手肘撑在膝上,一只手托着雪腮,一手捏着根小棍在地上胡乱戳戳点点,秀致的眉轻轻拢起,似乎做了个什么为难的决定。
那对老夫妻在叹气。
男人的视线在那女子脸上停驻了片刻,收回目光后,缓缓合上眼,强行压住了涌上喉间的咳意。
-
晚间回去,樊长玉趁胞妹熟睡后找出了藏在房梁上的木匣子。
打开匣子,里边是几张戳着大印的地契和一把铜板。
地契是爹娘过世后留下的,铜板是樊长玉杀猪自个儿挣的。
说起来,她家原本也还算殷实,眼下日子过得这般紧巴巴,源于她爹年前花了大笔银子置办猪棚。
她爹是镇上有名的屠户,觉着老是从猪贩子手里买猪不划算,打算在乡下自己弄个猪棚,雇人帮忙养猪。哪想到猪棚还没盖起来,他们夫妻俩就双双出事了。
办丧事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能拿得出的银钱,没了进项,樊长玉不得已才出去杀猪维持生计。
她倒也不是没想过变卖几亩田地应急,但本朝律法,父母亡故,若无父母生前契书字据,家中女儿不可分得家产。亡者若膝下无子,家产则归双亲手足。
樊长玉是个女儿家,过户不了爹娘留下的房地,也没法抵押变卖换银子。
她大伯是个赌鬼,在外边欠了一屁股赌债,一心想拿了她家的房地去还赌债,时不时又来闹一次,逼她交出房屋地契。
樊长玉自是不肯,且不说那宅子是她和爹娘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里边的一草一木她都是有感情的,要是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了,她带着胞妹流落街头么?
怕胞妹年幼,被人哄骗说漏了嘴,樊长玉藏地契的地方才连胞妹都没告诉。
她把匣子里的铜板倒出来数了数,一共是三百七十文,都是她这些日子杀猪,刨去日常开销后存下来的一点钱。
其实就算不收留那男子,她家中也快揭不开锅了。
靠着帮人杀猪赚钱不是长久之计,腊月里不少人家杀过年猪,生意才好罢了,到了年后,几乎就没什么生意了,樊长玉盘算着还是得把家里的猪肉铺子重新开起来。
她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腊月里的活猪十五文一斤,买一头八十斤的猪本钱得花一贯两百文。
杀完后约莫还有六十斤肉,全按鲜肉价卖,一斤三十文,一头猪能净赚六百文。
若是再把猪头和猪下水卤一卤,当卤菜卖,价格只会更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