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在龛前跪了许久,出来时夜色已深。
谢昶将外氅披在她身上。
她这才发现,哥哥的情绪似乎一直压抑着,像暴风雪前的宁静,有种说不出的冷肃和阴戾,他手中还摩挲着那串佛珠,手指的白与那檀木的黑形成鲜明的对照,霜白的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光。
阿朝在从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
谢昶的脚步停了下来,眸光微敛,转过头看她,漆黑如墨的眸底已经看不出情绪。
阿朝抿抿唇,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哥哥不要自责,也不要难过,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如今谢家沉冤昭雪,陛下不是还说要重建南浔书院么?也算不枉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哥哥已经做得很好了,如今我们兄妹在一起,只需向前看,爹娘在天上会保佑我们的,阿朝也会一直陪在哥哥身边。”
少女眸光赤忱,柔嫩的指腹贴着他掌心,灼热的温度自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好像可以抚平世间所有的伤痛。
谢昶收起手中的檀木珠,面色缓和些许,察觉她久跪的膝盖微微酸痛,关切道:“可还能走路?”
阿朝站在廊下,蹲下去揉了揉膝盖,又捶了捶小腿:“可以走的。”
祠堂离青山堂尚有些距离,谢昶微微倾身,回头瞧她,“上来,哥哥背你。”
阿朝怔怔地看着男人宽阔的背,紧窄的腰,心道让阁老大人亲自来背恐怕不太好吧?但也只犹豫了一瞬便攀了上去。
幼时哥哥便时常背她,上元看花灯时她个儿矮瞧不着台上的大戏,还是坐到哥哥肩膀上看的,后来逃亡时期走不动路,也是哥哥一直背着她。
呼吸贴在他颈边,隐隐能嗅到他身上冷淡的雪松气息,有种安定人心的味道。
“哥哥待我真好,从入京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她说完轻轻“嘶”了声,谢昶忽觉舌尖隐隐作痛,蹙眉一想,恐怕是小丫头咬了自己的舌头来确认是否身在梦中。
他无奈地笑了笑。
这种感觉有些妙,那个软软的小姑娘贴在自己的后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甚至连舌尖的咬痛都脉脉相连。
他似是下意识,拿舌尖抵了抵腮边,替她缓解了片刻。
阿朝舔了舔嘴唇,方才还刺痛发麻的舌尖很快就不疼了,趴在他肩膀上,困意慢慢地涌上,迷迷糊糊间有种悲从中来的感慨,“日后待哥哥娶了妻,便不能再背阿朝了……”
谢昶蹙了蹙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耳边却拂来少女匀净绵甜的气息,丝丝缕缕落在他颈边。
……
青山堂的东厢房改成了阿朝的小书房,文房四宝、典谟训诰一应俱全,众人听说来年开春姑娘要入宫陪读,个个欢喜得紧,三两日功夫便将书房里里外外布置得妥妥帖帖。
阿朝呢,自然也打起十二分的精,既然稀里糊涂做了公主的陪读,总不能丢了内阁首辅和南浔谢家的脸面。
休沐日,谢昶特意拨冗来提点她的功课,谁知一进书房,闻见的不是墨香,竟然是膳食的清香。
“芹菜卷,莲子羹,红豆饼,枣泥酥,桂圆糕,还有脆皮酥肉!还请谢阁老慢用。”
六样小点在案几上一字排开,阿朝依次给他介绍。
谢昶眉梢一挑:“贿赂?”
“当然不是!”阿朝赶忙摇头,“是给谢阁老的束脩呀,哥哥当年入学,不也是带的这六样食材。”
旁人入学奉赠先生的六礼束脩用的是食材,她直接将食材做成了点心和菜式。
说起来从前每日被琼园的姑姑逼着学厨,她便也只当完成课业硬着头皮去学,但在府上这段时日,时常给哥哥做几样点心,倒是给她挖掘出了下厨的乐趣。
谢阁老当然不会因此放低要求,手里的枣泥酥放下,便拿起了朱砂笔。
一旁跟来的江叔调笑道:“既然姑娘费心准备了束脩,大人不若效仿入学之礼,朱砂启智,一点就通呐。”
这也是入学的章程,笔尖蘸朱砂,在眉心点上一枚朱砂痣,痣与智同音,有开蒙启智的寓意。
阿朝自是欢喜不已,有当朝首辅亲自点拨,何愁来日不能思若泉涌、落笔成章?
谢昶笔尖稍稍一顿,小丫头已经闭上眼睛凑了过来。
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少女的面颊柔白细腻,没有半点瑕疵,甚至能看出一层极细极浅的绒毛,纤长卷翘的眼睫像浓密的鸦羽,在眼下扫出一圈蝶翼般的光影。
谢昶抬起笔端,向来只批票拟的朱砂狼毫在她白皙平整的眉心轻轻一点。
少女清莹秀澈的面容顿时平添几分惊人的瑰丽。
屋内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但眼底都同时迸出了惊艳的色。
不同于以往的娇艳,姑娘平日在府中只求妆容素净即可,这一抹明艳的朱砂便似将世间千般绮丽、万种风情困锁于眉心一点,极致的纯粹,却也极致的旖旎。
朱砂落下,谢昶的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暗。
作者有话说:
【注】:六礼束脩和相关寓意参考度娘。束脩是学生送给老师的拜师礼,芹菜-勤勤恳恳,莲子-苦心教育,红豆-大展宏图,红枣-早日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干肉-《礼记·少仪》郑玄注:“束脩,十脡脯也。”十条干肉的意思。
第章
好像从未近距离看过这样的她,仿佛妖冶的红梅在眉眼间怒放。
外人说他不近女色,诚然他以往从未以任何美好的辞藻去描绘女子,也几乎从未拿看待女子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妹妹,但在此时,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无数个娇娆明媚的字眼。
她凑得这般近,若有若无的幽香拂过鼻尖,他的指节都能隐隐碰到她雪腻的面颊,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