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谁会将幼女的性命交付给一个冷血阴鸷、身负血仇的怪物呢。
他当然也可以一走了之。
与他后来手上沾染的无数鲜血和人命相比,区区忘恩负义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养母的请求,把自己的性命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捆绑在一起。
他带着阿朝连夜逃离南浔,不料不久后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乱,他与阿朝在人仰马翻的街头走散。
兵荒马乱的时期,一个六岁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为命不过朝夕,却没想到老天爷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个小小的、娇气的、日日吵着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乱世之中活了下来。
也幸好因着感识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复一日的成长,磕磕绊绊,大病小灾,甚至有一次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这秘密深埋心底,就连心腹下属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杀机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权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无论是为他还是为阿朝的安危考虑,都不能将自己的命脉暴露于人前。
也正因此,寻人的难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初初长成,算算时日,这孩子年底就该及笄了。
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今夏以来他却感受到她身体的急剧变化,一开始不轻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种莫名的眩晕恶心甚至让他以为她已有孕在身,后来才发现不是。
之后这几日,他亲身体会到她陷入从无仅有的伤痛与绝望中难以自抑,短暂的放松之后,今日这种剧烈的恐慌又再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到将她整个人吞噬。
蓦地,手臂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谢昶猛然睁开眼睛,额角青筋直跳。
拂袖看向自己的小臂,那里分明毫发无损。
他当然知道这种疼痛意味着什么。
手臂上的那股剧痛还未消散,紧接而来的,又是一连串毫无章法、皮开肉绽的痛楚,脖颈,胸口,后背,腰侧……以及,被扼住脖颈的窒息感,都无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
她在害怕。
她在……哭。
谢昶仿佛能够听到她的哭声。
向来平静从容游刃有余的人,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乱。
理智让他冷静下来,就算急也没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谢昶眼底隐藏的疯狂便多增一分,仿佛蛰伏太久的凶兽,下一刻就要从瞳孔中挣脱。
直觉告诉他,阿朝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
这种感觉无比的强烈。
“你可有听见女子的哭声?”
身旁的凌砚亦是他心腹,方才见他面色阴沉如刀,一直屏息凝地侍立在侧,冷不丁听到这一问,当即汗滴如雨,只能硬着头皮摇头:“属下……未曾听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凌砚都未能听到,想必是他听错了吧。
扶风水榭外是一条蜿蜒的复廊,光漏花窗的图案便有百般变化,对应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见处处都是动了心思的。
可谢昶此刻没有赏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院内一棵鲜绿油润的芭蕉树在冷风中摇动不止。
那哭声一直在脑海中回荡,似乎还越来越近了。
谢昶的脚步似被什么牵引着,沿着复廊一直往里。
“大人,前头是王府女眷的住所,怕是不能……”话音未落,凌砚眉头倏忽一紧:“大人!的确有女子的哭声!”
谢昶已经听到了,面色几乎冷到极致,便也毫无顾忌地加快了脚步。
疼痛随着那哭声一道道在耳畔回响,一种喜怒交织的情绪在体内剧烈地交锋,还有三分压抑不住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欲望。
他现在脑海中甚至没办法思考其他。
出了回廊,沿着后院一间间寻找,沿路几名王府护卫阻拦不住凌砚的身手,很快又增派了前院的府卫前来,凌砚旋即一声哨响,几名暗卫飞身入院,西苑之内一时陷入混战。
王府护卫不知道这位首辅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为首的那名护卫统领只能立刻派人前往水榭请梁王定夺。
澜月堂外。
屋内鞭声、器物破碎声此起彼伏,崖香听着里头一声声的哭求,脸色都白了几分,她紧紧抓住春娘的手:“您快想想办法,再这么打下去,姑娘会被他打死的!”
“住口!”春娘吁了口气,瞧一眼殷世子的两名侍从,那二人从来时便如门一般挡在院门外,无论里头什么动静,这二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想来是见得多了。
崖香看了眼银帘,见她躲在春娘身后不敢说话,自己又说不动春娘,心一横,正欲撞开那两名小厮闯进去,春娘赶忙将人拦住了,低声训斥道:“世子爷自有分寸,又岂会当真伤到她?爷让在外头等着,咱们等着便是!”
崖香急得落泪:“可是姑娘……”
那名青衫的小厮闻言笑道:“这位姑姑倒是个聪明人,咱们世子爷也就这么点癖好,您放心,出不了人命,事后该给姑娘的好处那是半分不少。”
另一名胖些着灰布衫的小厮也笑:“是啊,世子爷风流美名在外,从来没有亏待过谁,多少姑娘想进咱们王唔……”
话音未落,这灰布衫小厮胸口便重重挨了一脚,未完的话卡在喉咙口,一口鲜血当即喷涌而出。
另外几人还未看清情况,便见一道高大挺拔的暗色身影抬脚跨入院门。
等到那青衫小厮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踢开屋门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