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弟弟本来就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以前许是贪玩耽误了学业,现在他肯读书,又有褚先生教导,当然能一鸣惊人。
齐鸢耐心听着齐松的叮嘱,心里却盘算着等回扬州后怎么跟齐家人坦白真相。
齐方祖和齐松对功名对功名都十分看重,日后等小纨绔换回家,这父子俩心里会不会感到失落?如果自己给小纨绔做伴读,也不知道后者能不能早点开窍。那家伙这么聪明,保住生员功名应该不难。
想到这,齐鸢又暗暗叹了口气——如今父亲通敌的谣言愈传愈盛,如果忠远伯府难逃一劫,那自己将来性命都难保,怕是做不了什么伴读了。
这次金陵集会一结束,自己一定要尽快回京,免得让小纨绔替自己遭了劫。
“……二弟觉得这个法子不妥?”齐松在一旁迟疑道。
齐鸢怔了下,回过后忙摇头笑道:“我刚走了,大哥刚刚说的什么?”
齐松仔细瞧了他一眼,见他果真色茫然,这才道:“跟你说海运的事情呢。我听说最近江淮一带的海防已经开始整顿,或许朝廷要对倭寇,如果真是如此,咱家的商队倒是可以再开一条线了……”
“海防严查?”齐鸢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松道:“应当是最近半个月。其实广东那边苦于海寇已久,不知道为什么朝廷没有整治广东海务,反而在江浙一带练起了水兵。听小舅子说,佛郎机人屡次在西草湾生事,楚家的船只三次有两次遭劫,如今都不得不暂停了那边的买卖。”
齐松的岳丈家楚家是做绸缎生意的,以前主要南下,将布料销往广东等地,又或者跟朝贡国贸易运去海外。现在受海运影响,不得不设法北上。
这次江浙整顿海务,对商队来说无疑是好事。正好齐府受困,银子运不出来,两家便商议着由齐方祖替楚家在江淮地区广置商铺,并帮楚家运送绸缎等货,银子则由楚家交给齐松保管。
这样也算一计金蝉脱壳。只不过这样一来,齐家的家财会慢慢转移到齐松手上。如今齐府虽是齐方祖掌家,但商户人家讲究亲兄弟明算账,这件事不仅要让齐鸢知晓,而且要征得齐鸢的同意。
今天齐松过来,便是为了这个。
齐鸢听明白后不由一笑:“生意上的事情爹和大哥做主就好,我都没意见。”
齐松笑道:“你哪里要是不懂,大哥就再给你讲讲。这事儿你也不必着急答复我,这两天我跟爹见见各铺子的管事,你可以慢慢琢磨。”
齐鸢含笑应下,又陪齐松说了会儿话。不多会儿齐方祖从外面回来,果真说得是同一件事。
父子三人闲叙片刻,齐方祖才跟齐松出去办事。齐鸢回到自己屋里,眉头不由渐渐皱了起来——江浙海防整顿看样是在自己跟谢兰庭谈过之后。但谢兰庭明明说过此事牵涉众多,军士多被权要占役,无论施行哪项都会触及旁人利益。
可如今时间过去不到一个月,事情竟就真得在办成了。若真是谢兰庭做的,一个内军统领竟有这通天的本事?即便蔡贤自己过来,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买账吧。
齐鸢满腹疑惑,思索间又想起那晚谈及海防江防事宜时,自己担心纸上谈兵。谢兰庭便在一旁将利弊条分缕析讲给自己,后来俩人不知怎么说到了迟雪庄。
那时候自己以小纨绔的身份,说自己与迟兄一起长大。谢兰庭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如今想来,那时候谢兰庭多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他半开玩笑的那句问话“假如看上的是你”……竟然真得是在问自己
——那个因万言策惹怒皇帝,被禁足六年的自己。
窗外有微风送来阵阵香气,齐鸢侧头望着半开的窗台,昨夜那人似乎就是从这里翻进来的。
堂堂的三品大员,聪慧貌美文武兼修的权相义子,偏偏行事不循常规。而这个人亦是亦正亦邪,身上有着解不完的秘密。
齐鸢收回视线,轻轻叹息了一声。
第74章
望社的总社集会在五天后, 乔景云自从认识齐鸢后,几乎日日拉着孙辂过来找齐鸢, 请他点评八股。
齐鸢并没有拒绝, 这次金陵之行,自己跟两位师兄显然早已经被人盯上了。这样与其躲着对方,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众人一起切磋制艺。
更何况望社之中高手云集, 这次集会众人各取所习之经, 畅谈义理,其中不乏有名的才士, 齐鸢自幼便缺少这样跟人品评时文的机会, 因此内心也十分珍惜。
于是江浙士子们由乔景云组织着, 或小聚林泉山寺, 或泛舟秦淮河, 众人聚在一起赋诗评文。后来又有其他分社的成员过来拜访,人群便越聚越多。
一来二去,齐鸢的名声也渐渐传了出来。
众人都额外关注他, 一是因他虽然很少说话,但点评时总能一针见血, 剖其精髓,言语又十分平和郎畅,令人可亲。二却是因他年纪幼小,望社的社员都是方巾襕衫,一水儿的生员打扮, 齐鸢这种俏生生的锦衣小少爷,在人群中便格外惹眼。
几天时间眨眼便过, 齐鸢这几天结识了不少人, 渐渐也听到许多消息。比如这次望社集会, 幽玄公子请了名儒枫林先生和逸禅先生二公坐镇斗文大会,评选众文。
再比如,江西社首赵文炳吸纳了一个小文社,那文社中有国子监的监生,如今跟乔景云相比,赵文炳争夺社首的希望更大。
齐鸢起初没在意,后来回到客栈后略一思索,这才猜到小文社很可能是何进的兰溪社。何进此举多半是谢兰庭授意,至于何进怎么搅合赵文炳的事情,他就不关心了。
他现在最挂念的,是那天有人说起了崖川的平叛大军。
那位年轻士子是广东人士,俩月前他乘船来金陵参加望社盛会,途中听同行的僧侣聊天,说崖川大军在西南拖延数月不战,是因为军中权要借故跟朝廷要钱。然而朝廷库银紧张,拨不出银子,一来二去大军粮草短缺,人心也开始涣散。
被传叛国的忠远伯,原本是跟时将军一起偷袭敌营的,结果俩人双双战死。忠远伯死就死了,时将军的弟弟却在御前当差,是圣上最信任侍卫。军中权要怕被牵连,于是将事情都推到了忠远伯头上,将忠臣污蔑为叛将。
僧侣言辞激烈,直骂如今世道,奸佞当权,忠良被害。
广东士子正因那边佛郎机人欺辱渔民,朝廷放任不管感到气愤,这下情绪被僧侣感染,与其他人讨论策论时便骂起了朝中奸佞。
按照律法,举人才可以议论朝政。但生员距离中举不过一步之遥,其中不少一腔热血的士子便跟着激烈讨论起来。乔景云三劝五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话题转开。
齐鸢虽然早就从李暄口中得知了崖川的实情,但此时听人言之凿凿地说父亲死无全尸,心里仍是忍不住难过。当天夜里,他几梦几醒,几乎全是充满血光的噩梦。
同一时间,谢兰庭在仪真守备大营里,一手拿软布擦去衣服上的血迹,另一只在沙盘上缓慢推演:“如今贼寇占据上游要地,又皆是精兵,我军之守必弱。如果用兵越藤湖、南溪而上,于此地安营扎寨,则可阻断贼兵粮草。到时候我军上下守住,这三处贼窝可不攻而克。”
“大人的意思是要越寨而攻?”
仪真守备魏胜紧皱着眉头,盯着谢兰庭点出的地方迟疑,“此地险要不假,但正因这一段江岸狭窄,水势难明,所以贼兵迟迟不敢进犯金陵。再者藤湖、南溪二地多愚民,与贼人狼狈为奸。我军若想越寨而上,恐怕会徒费人力而已。”
谢兰庭轻轻颔首,随后又笑了笑:“兵行险着,才有胜。魏大人怎么这么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