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庭这才垂眸,只是嘴角绷紧,显然隐忍着怒气。
张御史看他这样,想了想又道:“不让齐鸢去金陵也行。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不拉拢他?”
他说到这顿了顿,叹气道,“虽然我们之前已经选定了何进,但何进不过是比寻常童子好些。若没有齐鸢,何进的才分的确难得。但现在有齐鸢在此,这位可是天纵才,小小年纪,文章见解已有冠冕佩玉,雍容气象。这种人才百年难遇,何进如何能跟他相提并论?”
张御史越说越激动,不由道:“以我之见,兰溪社应该由齐鸢来做。这次集会,也应该考齐鸢去争!”
“你为何非要选他?”谢兰庭有些烦躁道,“有我安排,何进就够用了。”
张御史:“可如果是齐鸢,你都不需要从中安排!何进无论才情还是智慧都远不如齐鸢。”
“刀子太快了,也得看自己能不能拿得住。”谢兰庭轻轻嗤笑一声,抬眼看过来,冷声道,“齐鸢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跟他来往都要打出十二分的精才行。你既然知道他是天纵才,如何有信心让他为你所用?”
“这次去金陵,我看他十分乐意。他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小小生童,哪了解朝廷纷争?如今你我对他有知遇之恩,又肯为他出力,替他扫平障碍,用心提拔,他若是知恩图报之人,自然会跟我们一派。而且……”张御史注视着谢兰庭道,“你岂会怕刀剑无眼?除了那位京城的小童,你哪有正眼瞧上的人。何进的文章也被你批得一无是处。”
这的确是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地方,他知道一开始谢兰庭对齐鸢有偏见。但后来谢兰庭几次暗中帮助齐鸢,这次府试更让自己提醒孙公公“过问”一下扬州的生童,种种迹象都表明谢兰庭早已看重齐鸢了。
他看中了齐鸢,却又在努力撇开跟齐鸢的关系。
“兰庭。”张御史色凝重起来,又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看着他问,“你莫不是……”
“张大人多虑了。”谢兰庭避开了他的眼,转身道,“我只是不确定齐鸢是否适合,他太聪明,如果早早察觉反对我们不利。”
张御史点了点头,这话有几分道理,却不足以说动他。
“你的顾虑有道理。但你为什么暗示钱知府你对齐鸢十分厌恶?钱知府总是试图联系你义父,你是怕他向你义父告状?”
谢兰庭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对这番猜测无动于衷。
张御史却想起了很多,忍不住问:“你怕他的下场跟顺天府童一样?”
“够了!”谢兰庭皱了下眉头,突然打断道:“张大人,时候不早,你也该歇息了。”
他说完从松木长桌上拿起齐鸢抄写的小说,紧紧攥在手里,转身看了眼张御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走开了。
张御史看着他快步离去,又想起了顺天府那位童。
他跟蔡贤并不怎么来往,只隐约听到小童那场意外应是蔡贤的手脚,有人说蔡贤是为了忠远伯府的那块免死金牌,也有亲近的人说蔡贤是为了谢兰庭。
——谢兰庭对那位小童倾慕已久,在蔡贤面前从不掩饰对小童的喜爱,今年二月,谢兰庭听闻小童解了足禁,更是千里迢迢赶回京城。
虽然那位童在家几年之后文采全无,如今不过是个不过是京中方仲永,谢兰庭也对那人没了丝毫兴趣。但齐鸢样貌清俊,文采绝艳,如果谢兰庭对他生出什么心思,怕蔡贤从中作梗阻拦他……那也说得过去。
若谢兰庭好男色,蔡贤真会从中干涉吗?
张御史也不确定了。
他实在不舍得撇下齐鸢这个人才,这好比腹中饥饿时,恰好有人送上珍馐美味,如何能装作看不见?既然谢兰庭并没有阻拦齐鸢去金陵的事情,而自己如今话也说了,事也做了,也别再改主意了。
隔天一早,张御史便去了趟知府衙门,不到午时,两张路引被人送到了齐府门上。
其中一张自然是齐鸢的,写明了从扬州去金陵,所为何事,要去几天。
张御史如今拉拢齐鸢,自然十分大方,给出了足足一月的期限。这样望社集会结束之后,齐鸢还可以在金陵畅游几日。另一张是给齐鸢的随行人员的,张御史也不知道齐家家仆如何,让人送了一张过去,让齐鸢自己写上名字。
齐鸢在家等得便是这张空白路引。按常理说,他当然要带个随从。但现在齐府受困,齐家众人无法离家。而齐家在金陵也有商铺,齐鸢的大哥又在浙江,不敢让他扬州来。因此齐鸢便跟齐方祖商议了一番,在路引上面填了齐方祖的名字。
齐方祖提前写信,让大儿子齐松与他在金陵相见,他随身则将地契文书带上,打算将买卖暗中交付到长子手中。齐鸢则只准备了几身新衣服、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两本小书并几样香盒。
文人士子以赠香为雅事,孙辂和刘文隽走得时候,齐鸢只给两位师兄送了点自用的熏香,没给他们准备送礼的份。这次既然要去,不如多带一些。
打点东西,与朋友告别又花了两天时间。
迟雪庄听说齐鸢要去金陵参加望社集会,也心生羡慕,但他没有资格进入望社,只能祝福齐鸢此行顺利。又跟齐鸢约好,等他从金陵回来后,俩人便履约去小秦淮上泛舟夜谈,不醉不休。齐鸢一一应下。
五月十二日,风和日丽,齐鸢与齐方祖拜别众人,拿着包裹提着箱,互相扶持着登上了往金陵去的大船。江水悠悠,春日好景倒映水面上蜿蜒回流,似乎有无限情谊。
齐鸢在船头再次向送行的亲朋好友深深一揖。船身开动,齐鸢转身钻入舱内,往金陵去了。
第章
五月中旬, 望社各地的成员咸集金陵。
金陵城六朝古都,既是东南形胜之地, 又为帝王之宅, 其繁华风流非别处可比,是真正的歌声舞节,声憨放纵之地。
孙辂在金陵小住几日, 虽也听说过六朝金粉秦淮风月, 但他不爱风流,因此在见到乔景云后便只在寓所读书, 静待集会之日到来。倒是刘文隽由同龄的亲戚带着去了几次秦楼楚馆。听说还真遇到了一位红颜知己, 名叫梨香, 在金陵名妓中还排不上名号, 但十分擅长谈诗论词, 与刘文隽也合得来。
十五日这天一早,乔景云便约着孙辂和刘文隽往林泉寺而去。
望社文会要持续数日,因各地社员人数众多, 因此分为几处,其中江浙等地文人士子的聚集点便在林泉寺。大家再这边经过初试之后, 文辞优异者,斗文胜出者便可到修园参加望社总会。
修园算是望社的大本营,而进入修园的文人士子,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八股制艺,都会被望社收录, 编进《望社文稿》,继而在望社各地的书社刊印发行。
因此对众人来说, 能进入望社总社的修园, 不仅意味着声名远播, 名传四海,还可以有银子拿——这些书社的收入,都会分出几股给作文者的。文人多清贫,名利双收的事情谁不向往呢?
乔景云虽然拉拢孙辂遭到了拒绝,但他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一路跟孙辂和刘文隽讲着社中的各种事情。说道分银子的时候更是笑道:“小弟我上次集会侥幸进到了最后,不过是做了首小赋,这些年竟也陆续得了千两银子,若这样下去,等我百年之后,这篇赋也离着一字千金不远了哈哈哈!”
孙辂闻言也大笑起来,随后朗声道:“‘……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视焉且无讶,深蟠于厚地;搏之不得疑,上极于高天……’乔兄之赋气势恢宏,当一字千金矣!”
乔景云惊讶道:“你竟然也知道。”
孙辂戏谑道:“乔兄所得的卖书银里,也有我们师兄弟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