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可惜,对方不仅是个温柔的女人,还是个很敏锐的女人。在极端的思考间隙中,她仿佛已经察觉到了石野的窘迫和善意。“虽然我们在西藏林芝仅一面之缘,但您给我和女儿花朵的旅途带来了很美好的回忆……”女人不等石野回答,又添了一句。
石野当然记得这个女人。六年前,石野的生活第一次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三十岁的他和女友分手了,理由是司空见惯的性格不合。女友高挑性感,站在同样高大英俊的石野身边秀色可餐,她带给石野的除了从青春懵懂中逐渐成熟和觉醒的性意识的饱满填充,还有出入人群彰显魅力的虚荣,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于一个蒸蒸日上、勇猛无畏又略欠火候的男人来说是无懈可击的伴侣,与其说石野迷恋她,不如说石野需要她,毕竟对于身心都尚在成长摇摆和肿胀的一无所有的男人来说,一件笔挺合身的名牌衬衫要比一件舒适柔软的纯棉tshrt或许更令人心动。石野在女孩的身上不断地感动着自己,他却误以为是爱,女孩的冷静与理性常常令他抓狂,平淡的生活,因为二人性格和需求的矛盾变得激烈而疲惫,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石野流着泪唱起“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时,一段典型的青春告别式爱情得到了埋葬。石野在黄土堆里挣扎和嘶吼,他歇斯底里地痛骂世界的不公和烂俗,痛骂金钱的腐朽和攀慕金钱的无耻,石野如此愤怒因为他如此渴望,他不曾被金钱腐蚀和豢养,便始终稚嫩和无知,便对人性的极美和极恶没有发言权,在残缺的思想里,他感到卑微和孱弱,石野的泪来自于太过清醒,即便女友的模样在分手的第三天已经模糊,但他对未曾踏入的糜烂的高地充满了愤恨的欲望。与其说这个女人促成了石野的成长与转变,不如说石野借助一个女人进入了自我成就的下一个阶段。重生的石野辞掉了安稳的职业,一头扎入了浑浊激烈的商海。在这个重要的转折点,石野明白他将面对的是什么,舍弃的是什么,隐藏的是什么,放大的又是什么,因此想在一切开始之前,独自进行一次旅行,为过去做个了结。西藏,便是他的首选之地。一个听起来庸俗但又无法回避的圣之地。
石野第一站落脚西宁。那时午后的西宁火车站尘土飞扬,一下火车热浪滚着浓郁的膻气扑鼻而来,石野反倒抖擞了起来,眼前简陋、粗糙、浑浊、热辣又掺杂着西北独特气味的环境提醒了他此刻已经远离纷繁和熟悉的北京,物理距离像一台切割机,齐刷刷的把人头脑里的过去和现在全面而彻底地分开,那些烦恼、牵挂、习性和多面摇曳的姿态都被搁置起来,人,可以在还未透彻的时候更简单更真实一点的面对自己吗?或许可以试试把自己流放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石野来到塔顶阳光客栈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太阳的照射有了倾角,但北纬三十六度的日光仍明晃晃的不给人喘息机会。穿过客栈门口迎面的佛龛,来到客栈咖啡厅,石野被一片开阔热闹的景象吸引,三五成群的陌生的旅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和畅快包容的体态,阳光直射在脸上身上,都带着光,带着色彩,热烈地释放着身体的能量。
石野加快脚步来到前台,老板娘打量着他,笑着问:“刚下火车?先办入住吧。”
“好的,还想向您咨询路线。”
“没问题,你想怎么走?”
“我想奔拉萨,一站一站搭长途车。”
老板娘忽然严肃起来,故作深沉的看着石野说:“倒也不是不行,但很多地方不通车,你只能招手搭货车,但时间安全都没保障。”
石野感激的看着老板娘,他知道老板娘在有意隐藏对这个“不切实际、异想天开”思路的无奈之情。“那您有对这个路线的建议吗?”石野进一步追问,并且有些心灰意冷。
“喏,那边的公告栏,写个路线和电话,看看有没有一起走的,包辆车。或者一会儿和大家聊聊,看看有没有同路的带上你。”老板娘微抬下巴,示意咖啡厅最显眼的一块儿板子。
石野再一次看向阳光下发着光的陌生人,这一次,他感到格外不同,那些还没有记住面容和声音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男人和女人,汇集到一个客栈的咖啡厅,而谁也无法预料,在下边的整段旅途中,日日夜夜,星辰雨露,高山草原,一路西行将与谁共度,将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或者异纠葛,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也或者没有可能,而如此随机甚至于不得不依赖命运安排的时刻,让人亢奋,这种被无形原力支配和选择的过程,自己如蝼蚁,如灰尘,如一颗无需精打细算辗转腾挪的星,跟随宇宙的引力和波动,就是全部命运和完美的呈现。
石野办理好入住,匆匆放下背包便来到大厅,并很快和陌生人熟络起来,交换着彼此的计划,收集着一路闯关的秘籍,他感到身体已经点火,发动,蠢蠢欲动起来。很快,石野找到了自己的旅伴,那是一行在社交媒体提前约好的年轻人。石野和这群年轻人上路了。在同一辆车上,同一条路中,他们夜翻唐古拉山,看星河流动,听狼嚎四起,日穿可可西里,远眺羚羊,肆意奔跑……走过的每一片草地、见过的每一只雄鹰,都和他们在天地间同生共呼吸,开阔的天空不为任何人而存在,自由是这片圣高原的教诲。石野从拘谨到开阔,从思绪连篇到沉浸当下,从稍显文质到热忱粗粝,当他们抵达拉萨的时候,石野已经被曝晒、颠簸和极致的风光打磨得格外挺拔硬朗风度翩翩,看起来更加勇敢洒脱。或许这并不是本真的石野,但你很难想象旅途中的人在孤独的,特别的、激烈的、多变的环境下,能够被短暂的打造成一番什么模样,谁也无法判定,特别经历下的这副躯体,和常规生活中的自我,到底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迫近一个人最高贵或最肮脏的灵魂。无论如何,当下的石野,具有作为一个男人原始的勇猛和无所畏惧的信念,走在人群中发着光,让人无法躲避。
他和一行年轻人在八廓街的酒吧门口拥抱惜别,他们将从拉萨开启各自下一段不同的旅程。夜晚的拉萨街头没有灯红酒绿的都市丽人,沿街的地摊儿也不那么光鲜招摇,但人头攒动密集,大多操着其他地方口音的年轻人把具有藏族特色的小挂件或纪念品摆在人行道边,来来去去的游客躲闪着、驻足着,最繁华为八廓街口,汽车、三轮车、游客、摊主、酒吧迎客的伙计,各自为营,一个城市嘈杂的样子,大致相似。石野目送年轻人离开,消失在八廓街的拐角,他转身扫视了一圈这个繁闹的路口,两杯啤酒对于石野来说毫无影响,但他竟忽然有些伤感,霓虹一亮一灭、街头打扮俏丽的姑娘擦身而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此起彼伏,仿佛都离他很远,他是这片街头的阴影,无法享受片刻入乡随俗的安宁。对于拉萨街头的夜生活,他感到失望,如果不是扑鼻的牛羊膻味或者间或闪现的穿着藏袍的本地人,这与其他小城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可是拉萨,石野任性的倔强起来,拉萨是圣洁的,是遥远的,是不可被同化和侵染的,他竟然为一座城市的同步发展而感到生气,他想看到理想圣地最质朴自然的样子,更古不变。如同一个固执而敏感的男人是无法接受他心里纯情的姑娘在夜路招摇,或者袒胸露乳地摆出一副风尘气来,也或者只是不想看到她长大、变老、操持家务的模样。男人,在身体和心灵的某一处,永远豢养着一个孩子,他的纯真与理想赋予孩童,在不为人知或者不可自持时抖落出来。石野莫名其妙地生起闷气,于是一个人朝布达拉宫的方向溜达,离布达拉宫越近道路越发开阔起来,逐渐入夜,行人渐少,夜里的布达拉宫像疲惫的健硕的老人,气息沉厚,处变不惊,对那些没有信仰也不带虔诚的游客选择视而不见,搭在时间的飞毯上,缓慢而镇定地守护一方圣洁与苦难。石野在宫殿广场的边沿处停下脚步,他希望和宫殿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眼睛慢慢审视与触摸它。在宏伟的建筑面前,建筑粹化了历史,在伟大的历史进程中,历史依托着建筑,它们通过不同的形态和延续方式与时间进行合作与暗战。石野喜欢建筑、热爱历史,在二者相得益彰之处,他胸中总能燃起火来,仿佛他的幸运在某一刻集中爆发,冲撞出的火花成了他独特记忆的碎片。
“您能帮我和女儿照张相吗?”石野正定定的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任胸腔火花四溅,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石野看着眼前的女人,丰腴白皙,精致的五官不施粉黛,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在肩上,身材高挑却不魁梧,温婉的眼沉着静谧,声音温而不浮,犹如空灵洞的仙子,一张口带着雅致的回音。身穿白色宽松衬衫,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精致的玫瑰金水滴吊坠和分明的锁骨。女人离石野并不太近,但一张口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在膻重的空气中独劈了温柔乡一般的气场,石野感到一阵眩晕,如酒倒灌,游走在每一根经上,紧张、燥热、膨胀……刚刚的闷气和孤独早已不知所踪。
“叔叔,您能帮我和妈妈照张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石野赶忙回过来,这才看见女人身边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哦哦,好的。”石野接过相机感到自己对女人一时的沉迷有些失礼,脸竟然随着身体不自觉的冲动红了起来,紧张得有些手忙脚乱。
女人成熟得体地开解:“抱歉打扰您专心欣赏布达拉宫,这个角度实在很好,远一点看一座建筑,更能打动人。”
“是啊,初次相识,气质翩然,令人心醉。”石野再一次被女人对照相角度的阐释击打,含笑看着她,心跳得更快了,话里话外,语无伦次,不知所指。
女人实在睿智大方,似乎听懂了石野对布达拉宫脱口而出不无恰当的赞叹,脸也红了起来,露出沉稳而腼腆的笑,拉着女儿向远处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这里,好吗?”女人略扬了些声,灿烂地笑了起来,温柔的询问仿佛柔软而纤细的指尖在石野的胸上游走,石野被这突然而至的悸动包裹撕咬,一半的血液冲向腿间,一半的血液冲向脑顶,一边忍受着胀痛,一边享受着晕眩。他强忍着复杂而迫切地欲望,草草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