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他们两个好像还是从前那般,什么都不说,隆冬时节坐在一道与对方对视一眼,整个人都是暖的。
不知过去多久,季念的那坛梅花酒已喝完大半,谢执喝得少,她估算着大概只有她的再一半。
可谢执喝的是西凤酒,她喝的梅花酒根本没法比,西凤酒用高粱酿成,出了名的性烈,一口便足以抵她喝的一碗。饶是谢执时不时只酌一口,也已经小半坛下去了。
见谢执还要再倒酒,季念手伸到他面前,把那酒坛子压住了。
谢执看向她,用眼发出无言的询问。
“我记得你以前,”季念没松手,说道,“喝不了酒。”
以前公子小姐设宴常玩文人曲水流觞那一套,在院子里挖一条娟娟细流,酒杯从上游漂浮而下,酒杯漂到谁面前谁便要现场作诗一首,若是作不出,便要罚酒一杯。
甚至为了增加难度他们还会设下主题,各家公子多多少少都被罚过酒,唯有谢执,再难的题都能从容应对,那会儿还有人开着玩笑问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游刃有余的,谢执只笑笑道:“只是太不想喝酒了。”
大家听罢都没细想,以为谢执是不爱饮酒,只有季念知道,他不是不爱喝——而是真的喝不了。
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今天来酒肆取酒的人会是他,更没想到他会喝这么多。
“那是以前。”谢执手亦未松。
自相见起,他们便没说过几句话,即便说了也都是无关痛痒的,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提到以前,如此轻描淡写。
季念不再阻拦,移开手时装作轻松地笑了笑:“都不知你酒量这么好——”
本该抽离的手指被人摁住,话音戛然而止。
她弯起的嘴角下落僵直,再看向他时,呼吸都是凝住的。谢执就这样按住她的手,直直地与她对视:“是为何呢?”
指骨相贴,他一寸寸收紧手,重复道,“你觉得我是为何,酒量会变得这么好?”
酒气在烛下浓烈地发散,滚烫热度从两人交错的指间流窜全身,他的眸色那样沉,沉得让季念陷入其中,无处可躲。
她分不清自己有没有醉,只觉得梅花酒的后劲在那一刻迅速涌上,一道占据脑海的还有一个荒唐至极的答案。
不可能,也不可以是那个答案。
她张了张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寻了个最平常的理由:“这几年官场沉浮,免不了有饮酒的场合。”
他们都没有动,覆下的指尖在那纤细的指节上用力得泛白,谢执望向她,不加掩饰地望向她的眼底。
那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看穿她的一切遮掩,看穿她是不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季念喉间发涩:“谢执……”
“是。”
季念蓦然噤声。
“是,”谢执忽地笑了下,指尖温度在一瞬间尽数抽离,“如三小姐所说,是因官场沉浮,交际应酬——”
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绝对不是因为你。”
……
酒肆空荡,桌上是两坛未喝完的酒,桌边却只剩季念一人。
谢执说完那句话便起身离开,夜色仿佛从头至尾都是如此寂静。
季念抓过他留下西凤酒倒了一碗,一口下去,辛辣从喉咙口翻涌着灌下,所过之处灼得像要烧起来。
指节的每一寸都残留着他的温度,她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她可以面色平静地与他对饮,可以接受他的疏远和冷漠,甚至可以听他一字一句戳穿她的隐饰,却独独看不得他酌尽烈酒,色清明。
谁都想不到,他们两人的相识有多么不正经。
第一次是赌坊,第二次是酒肆。
那天季念是白日来的这里,再醒过来时,外头天都黑了。
她眯着眼睛,还没习惯面前的灯光,身上重重的,却也暖暖的,她方要伸手去摸是什么东西,一道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心中咯噔一声,她甚至没有抬头便认出了这人是谁,即便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季念吸了一口气,取下背上的披风:“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你的吗?”
谢执接过,笑道:“恰巧路过,承蒙姑娘上次关照,见到姑娘倒在这里,便进来看看。”
季念知道他说的上次是赌坊那次,可那哪里谈得上关照,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押了点银子,最后还是人家亲自出面让那些人闭嘴的。
“公子说笑了,我没做什么,而且……”季念有些窘,耳朵隐隐发烫,“你可以直接叫醒我。”
那会儿季念就是个刚及笄的姑娘,在季宅再不好过,也还不算经历过什么难抗的风浪,做不到万事都冷静应对,更何况是喝了个大醉的模样被人看了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吗?
季念自己也懊恼,怎么每次遇上他都是在出丑,她喝酒八百年不过醉一回,偏是今天喝醉了,就被碰上了。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谢执倒是不太在意:“姑娘常来这里?”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转过她面前的酒坛:“西凤酒,醇厚辛辣,浓烈悠长,你倒也喝得下去。”
碗里还残余一点酒,季念端起碗沾了口,舔舔唇角:“一开始也觉得烧,喝多了却又觉得还挺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