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泊青的公寓离z大不很远,三公里不到。西澄曾经去过很多回,车子开过的每个路口都很熟悉。事实上,她几乎熟悉他的一切。
他一周十节课,周末会在家里做饭。她以前每两周过去吃一次饭。
他喜欢咖喱,每个月都要做一次咖喱鸡块。
有课的时候他每天都来学校,他办公室在十二楼,他给本科生开《经济人类学》和《社会研究方法》,她去旁听过,他会每次课推荐一本书,下次课请看过的同学三分钟分享。
社会学系5级有几个女生暗恋他,给他爱称“我家青青”,级女生则叫他“帅比青青”。
他上课不带保温杯,只喝瓶装苏打水,没有意外的话,第一次课之后,就会有人往讲台上提前放好水。但他仍然只喝自己带的。
他期末考不给范围,但打分很松,基本没人挂科,他开的公选课《世界民族志》总是很热,她抢了两年都没抢上。
没课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有时候在小球场前面的咖啡厅,他每年会开一个讲座,也每年做学校辩论赛的评委。
他总是很平静地做所有事,最忙碌的时候也不抱怨,她阑尾炎住院,赶上他课题收尾,学校医院两头跑,仍然抓着空隙给她选新年礼物。
他有干眼症,但总是忘记带眼药水。
他发微信喜欢打完整的标点,但他不用死亡微笑。他发邮件会有完整的落款。
他唯一一次对她生气是她甲流进校医院隔离却不告诉他。
嗯,历史学院的程黎老师是他女朋友。
出租车停到路边。
西澄下车走进小区,坐电梯上到九楼。
梁泊青没料到她这么快,开门的时候露出微微意外的表情,“西西。”伸手接过她手里装书的纸袋放到一边,拿纸巾给她,“汗擦一下。”
七月的最后一天,高温。
西澄走进去,说:“你瘦了一点。”
梁泊青正在给她接水,略微顿了一下,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有些不适应。
西澄坐到沙发上,看了看客厅,已经收拾过了。
梁泊青将水杯放到她面前,拉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
目光碰了一下,有几秒谁都没有出声,西澄看着那张脸,他们快一年半没见,他34岁了,仍然是霜雪一样干净的脸。
见他面色踌躇,似乎在想怎样开口,西澄轻轻地笑了一下,“梁老师,我让你这么苦恼吗?”
“西西,失语……什么时候恢复的?”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走的前一个月。”西澄微垂眼睑,手里揉着沙发上的青蛙抱枕,这是她送的。
“不是突然好的,我一直在尝试,也练习很久,并不那么容易。”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告诉你的,只想告诉你的。”西澄抬眼,淡淡地说,“但是突然就知道你有女朋友了,然后你告诉我你要走了,我想我能不能说话对你也没那么重要了吧。”
“怎么会不重要?”梁泊青蹙眉,“你明明知道我多希望你好。”
西澄抿着唇看他。
梁泊青缓和一下情绪,喊她:“西西,你爸爸告诉我……”
“我知道他告诉你什么。”西澄打断了他,脸色微冷,“所以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我应该和他阖家欢乐?你赶着回来替他教训我吗?”
“我没有这么想,只是你的方式我不认同,你和聿之……”他顿了顿,头一次对她声色严厉,“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要委屈自己用这种办法吗?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一起商量?为什么我才走了一年多,你就要这样子?”
几句话说到后面声音不自觉抬高。
他极少这样克制不住情绪,甚至忘记了此刻还睡在卧室里的人。
“委屈自己?”西澄站了起来,露出意味不明地笑,“你觉得我和他一起是委屈自己吗?不是你把我交给他的吗,你不知道他长得和你很像吗?除了眼睛,哪里都很像,你敢不敢听我后面的话?”
梁泊青起身看着她:“西西?”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他上床,都把他当成你,我一点也不委屈,很快乐,很享受,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梁老师?”西澄感受到破罐破摔的痛快,直直地盯着梁泊青明显怔住的那张脸。她在他眼里寻找厌恶。
客厅里一瞬间陷入死寂,空气几乎僵滞。
离沙发最近的那间卧室里,空调持续不断地发出低低的工作音。
或许是冷气太过充足,明明是七月夏天,梁聿之却如堕冰窟,浑身发冷。
他的右手在门把上方悬了几秒,最终没办法控制地沉沉落了下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扯掉了。
想到了那个词——遮羞布。
她无情戳破了最后一点肥皂泡,显得他所有虚幻的妄想都无比可笑。他们一门之隔,曾经有多亲密,现在就有多遥远。
梁聿之的骄傲被击到粉碎。
他想冲出去质问她凭什么,对她嘶吼咆哮,用恶劣尖刻的攻击回馈她,告诉她我也不过是睡睡你,白送过来的我为什么不要,你比替身还不如。他向来知道怎么伤人。
但他迈不动脚步,那些言语如刀似剑,胸腔之间骤然崩塌了一块,被铺盖而来的难堪和丰盈的痛楚溢满。他一手撑在墙上,脊背始终无法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