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也觉得自己不太对。
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到那些融会在她的血里、无法抹去的过去,是她曾经封刀挂剑来封存的东西,原来如此令人畏惧。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她涌了那么多年去封存的戾气,只消一场斗法便又卷土重来。
把毕生都用在对得起手中的碎婴剑上,她究竟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
若她是把剑,何至于如此痛苦。
若她是个人,又何以什么也留不住?
所亲所爱隔阴阳。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还剩下什么?
沈如晚漠然地站在那里很久。
她抬手,千条万枝拖着白飞昙,越过半边庭院,交替着将他像死狗一样拖到她面前,枝条不能越过阵法的阻隔,但每一处都生长着她的枝条。
“你刚才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蛊虫?”她慢慢低下头,望着地上的白飞昙,抬起脚,踩在他背脊上,“在哪?什么时候下的?”
白飞昙几乎是用气音回答,“就是你们刚来山庄的时候,他们说好了要催动蛊虫的,让你万蚁蚀心,助我击杀你的,可为什么没有?”
可为什么没有?
白飞昙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为什么?
沈如晚微微用力,“咔”地一下,踩断了他的脖颈。
她色平静地望着白飞昙气息湮灭。
陈献和楚瑶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沈如晚一抬起头,就是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可沈如晚只是静静地望着地上的白飞昙。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时,色没有一点变化,像是不小心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平静无波。
“吓到你们了?”她声音也如常,没等到答案,轻轻笑了一下,“别怕。”
她分明色和悦,可配上方才翻手云覆手雨、冰冷无情的模样,谁有能真的完全不怕?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还不等他们想出什么话来,便感受到脚下大地一阵轰隆般的震动,几乎颤栗不稳,被整个掀翻,倒在地上。
峰峦轰鸣,如同山狂怒、地龙翻身,山石震颤着,隐约有坠落深渊的声响。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色骤变。
山峦摇动,地面巨颤,对于本就危如累卵的灵女峰而言,岂非是灭顶之灾?
也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灵女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起这样大的变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开阵法,却又毫无头绪。
“轰——”
一声巨响,仿佛九霄雷霆,却从峰峦内而来,如同是一场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峦摇动,山石崩飞,轰隆隆中,地崩山摧,脚下也忽然一轻,随着山石一般,轰然陷落!
*
陈缘深用尽全力逃入曜石门后,像是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险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强行撑住,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如死灰般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憎无惧,只有枯槁。
陈缘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这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被人拐了过来,从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七夜白的花田。
这样的经历或许很惨,可在这里并不稀,药人来自州各地,一生只能种下两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陈缘深见过太多和这少年相似的药人,区别只在于少年还活着,而那些药人已经种过了两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亲手种下、也亲手摘下的花。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陈先生,你来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觉得这株花快要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种花开起来很美,我觉得应该也是——毕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点也对不起我啊?”
真的很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祸首,他是直接种下七夜白的那个人,但这里的药人并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恶地称作“最不识相”的药人也只是对他横眉冷对、偶尔几句嘲讽。
相对于翁拂那几个人来说,陈缘深甚至觉得这些药人信任他、依赖他。
只因他会在亲手种下七夜白的时候,露出一点不忍心;只因他和他们说话时仍然好声好气,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人而非阶下囚;只因他看起来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点完全没有价值的“不忍心”,就能收获友善。
陈缘深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对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机的人,他不忍心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