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你就不会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也不会走出临邬城,来到碎琼里。”
归根结底,沈如晚耿耿于怀的,不过是握紧剑也身不由己、奋力捍卫的反倒永恒地消逝。她并非当真冷漠无情,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演同样的冰冷片段;她失去了那么多去维护心里的道义,可正义如此苍白,只有欲望和利益永恒。
把自己当个世俗的人,又太无情;把自己当成捍卫道义的剑,又无济于事。
她当然只能退隐,远离修仙界这个只剩痛苦和迷茫的地方,因为她已经再也看不见出路了。
沈如晚没有一点表情地站在那里。
“放不下又怎么样呢?”她静静地问他,“你能让沈氏所有族人、让我师尊、让长孙寒活过来吗?”
曲不询沉默。
他一直不曾把自己重生的秘密向她坦白,不仅是因为沈如晚对“长孙寒”的态度,也是出于死过一次后本能的谨慎。
没有谁在死过一次后还能轻而易举地交付信任。
从归墟出来的那一刻起,信任对他来说就成了最最罕有、最最吝啬交付的东西。
“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还活着,你真的会释然吗?”他问她。
沈如晚垂眸想了一会儿。
“不知道。”她说,“就算活着,应该也回不到从前了。”
如果、如果七姐还活着,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吧?
就连沈如晚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她现在见到还活着的沈晴谙,那一瞬间心里升起的到底是喜还是怨。
因为沈晴谙死了,所以她现在才能无所顾忌地怀念过去。
一死万事休,所有恩怨都可以放下,只有思念绵长。
要是沈晴谙还活着,她真的能一点也不介怀地欢欣雀跃地走向前者吗?
其实沈如晚一点也不介意沈晴谙带她去沈氏禁地见到七夜白,她早就知道七姐道德感没那么强,她也不苛求七姐和她有相同的反应,她可以花更长的时间去劝说、去沟通,用更多的耐心去让七姐放弃七夜白——七姐本来也怀有一点膈应的,说明一切都是可以争取的。
可沈晴谙不能直接替她做出决定,不能在明知她无法接受的情况下,试图用杀阵来威胁她踏上同一艘船。
沈晴谙这么做,想过她的感受吗?七姐真的在乎她吗?
“说不定反而会更糟糕。”她喃喃。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到七姐。
曲不询不由沉默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觉重逾千金,仿佛每一下都是偷来的,从来不属于他、不属于长孙寒,沉重得几乎要握不住,可他只是更用力地握拢,半点也不松手。
这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答案。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答案,叫他忽而生出一种很深的念想,连着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陈旧的心也一下一下地颤动着痛到五脏六腑都牵缠,几乎让人难以忍耐。
他想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伪装和谎言都撕碎,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直白地、没有一点掩饰地承认,长孙寒就是曲不询,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就这么透过漫长的过去,和她一瞬不瞬地对视,看清她那一刻眼底所有的情绪。
哪怕是厌憎。
第3章 我亦飘零久(四)
从碎琼里到钟山, 要绕开归墟,穿越茫茫雪原,沿着一条只有修仙者才能通行的云中栈道, 这才能到达凡人传说中的北天之极。
从平原上遥遥望去, 钟山就像是从苍穹最深处垂落的擎天之柱, 屹立在州之北。
“在凡人传说中,钟山是通往天宫的唯一通道, 相传仙人下凡都要从钟山出世。”陈缘深和他们同行, 他来到碎琼里也带了飞行法宝,只是远远没有楚瑶光那一排宝车的气势, 干脆就坐到宝车上来了。
绕过归墟,登上茫茫雪原,就能遥遥地在天际看见深入云中的钟山。
这是州最巍峨的擎天之峰, 坐镇北方, 镇压四州地脉,定住了州三分之一的气运, 正因有钟山这根定海针,州北方才能数十年风调雨顺, 可谓是整个州最最安定祥和的地方。
“那钟山是不是真的能连接苍穹呢?”楚瑶光好地问。
其实这话本来该是陈献抢先问的, 但这少年正陷入了“我族兄到底有没有问题,我该怀疑还是不怀疑”的困顿纠结之中,也不像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爱耍宝了,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陈献不问,只能楚瑶光自己问。
陈缘深已经听说过楚瑶光的来历,自然知道楚瑶光是蜀岭楚家的大小姐, 能拥有这一排宝车的人本来也是藏不住身份的。
不过他态度平淡无, 除了礼貌客气之外, 并不对楚瑶光另眼相看,“钟山其实是群峰,共有十三主峰,最高的那座山峰叫做灵女峰,虽然高耸入云,但——当然也是无法触及苍穹的。”
“青天到底有多高?”陈献听到这里,也终于来了兴致,透过宝车的琉璃窗向外看,只看见飘渺云岚下满眼白茫茫的雪。
他们正行过雪原上空,所谓望山跑死马,至少还要再过十几天才能到钟山。
到底是少年人,才能问出这样天马行空的问题。
陈缘深听陈献问起天高地厚,不由也笑了起来。
他其实脾气很温和,没有一点戾气,听见陈献发出这么荒诞的问题,也不怀有一点嘲笑,反倒觉得很有趣,“这问题似乎没人能回答,至少我还没听人说起过谁有这个本事丈量天地。”
天大地大,人生不过方寸之上,哪怕是丹成修士,也飞不到天地尽头,谁又能知道天地之外的天地呢?
这么一说,陈献竟然更好了,转头看向曲不询和沈如晚,“师父、沈前辈,你们靠遁法能飞多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