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三样,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端上去的时候,秦玄策已经沐浴更衣完毕了。
他理了胡子,露出他英俊的面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佩着紫金冠,穿着一袭玄黑长袍,紧袖高领,以银线饰盘错云纹,腰佩碧玉带,上缀玳瑁带勾,威仪凛然,令人不能逼视。
他本应如此,居于高堂之上,尊贵而清华。
一时无话,秦玄策用了晚膳。
他吃得不紧不慢,每一口都像在仔细品味,但他的脸色却是淡漠的,没什么表情。他这几日黑了一些,无论如何冷漠,眉目间总带着一股锐利的煞气,更显出一股雄性强悍的气概,让阿檀想到丛林中健壮的猛虎,叫人心悸。
餐毕,刺史府的奴仆奉上清茶与兰汤,伺奉秦玄策漱了口、净了手,又沏了一壶敬亭绿雪,秦玄策安静地喝茶,俨然又是一幅矜持做派,看上去,和他往日在晋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檀没来由地不安起来,心头闷闷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秦玄策喝着茶,在灯下沉思着,偶尔会看她一眼,他的眼眸如同清冷夜色里的星光,既深邃又明亮,那不经意的一瞥,恰似惊鸿掠过寒潭,仔细分辨时,已经寻不到踪迹。
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了许久,案几上的蜡烛快要燃尽,流了一大截烛泪在琉璃台边,阿檀的脚都站酸了,偷偷地把脚尖挪来挪去。
秦玄策放下茶盏,吩咐了一句:“无事,你下去吧。”
阿檀迟疑了一下,却不走,她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蹭到秦玄策的身边。
烛光已经黯淡了,是夜月华如水,从小轩窗外流淌而进,一室清辉。
阿檀慢慢地屈下身,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她仰起脸,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软软的声音:“嗯?”
她又在撒娇了,她用美丽的眼睛凝望着他,水光氤氲,春波旖旎,就连月华也不能比拟其中妩媚,大约没有什么男人能够拒绝。
秦玄策觉得自己最近庸俗了,堕落了,连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头发轻柔顺滑,触摸过去,如同最细腻的丝绸、最软绵的云朵,他最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触感。
往日的时候,她会唧唧咕咕地抱怨,把她的头发揉乱了,今天却不吭声,还歪了一下脑袋,眨了眨眼睛,就像温顺的猫。
她的声音也像猫,软绵绵的,带着一丝娇媚的尾音:“二爷今天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
她如今学会哄人了,觉得这样哄他一下,他就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她了。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一下,并不回答,却突兀地问她:“如果我回不来了,阿檀会想我吗?”
阿檀遽然一惊,睁大了眼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秦玄策顿时不悦了:“不想就不想,不要说这么多遍。”
阿檀好冤枉,“不是的,二爷不会回不来的,肯定不会。”她的手指头勾了勾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二爷您倒是说啊。”
秦玄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明日,我要出城应战。”
阿檀的手指倏然收紧了,把秦玄策的袖子都抓得皱起来,她惊慌地问道:“二爷为何要如此冒进,是朝廷的援军来了吗?”
秦玄策摇了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凉州和长安相距遥远,这一来一去,加上征调兵马的时间,若朝廷的援军一个月后能到,已经算是极快的了。”
正因为如此,当年他得到消息后,率军日夜兼程而来,也来不及救下他的父亲和兄长。
阿檀脸色苍白,颤颤抖抖地道:“那附近的州县和府城可否派人来救急?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见严大人和薛大人提及定州什么、陇西什么,离凉州近得很,不能叫他们过来帮忙吗?”
虽然阿檀不一定能听得懂,但既然已经说了,秦玄策按捺住性子,索性一一给她解释:“陇西道兵强马壮,但此地大部归武安侯傅成晏管辖,一则傅侯自立为政,素来不听朝廷调度,二则陇西之西有吐蕃虎视眈眈,须时刻备战,傅侯未必敢冒险调兵增援凉州,三则……”
他又戳了戳阿檀的鼻子:“你忘了傅家大姑娘了,傅侯正是她父亲,为了上巳节的事,不久前还参了我一本,估计此时得知我的情形,还要拍手称快。”
阿檀快哭了,泪汪汪地道:“定州,还有定州呢?”
“定州更不必说,魏王去了定州,断然不肯回援的。”秦玄策冷静地下了结论,“眼下,只能靠凉州自己扛了。”
阿檀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她这娇气包子,要强不了几天,又开始哭哭啼啼了,还要用秦玄策的袖子擦眼泪,带着哭腔道:“那您别出城,我们就老老实实守着凉州,等朝廷的援军到来,您这么厉害,一个月,肯定没问题的。”
“守不住。”秦玄策苦笑了一下,耐心地道,“敌我数目悬殊太大,我的长处不在守、而在攻,照此情形,不到一个月,凉州必然沦陷,不若放手一搏。我主意已定,明日出城,擒贼擒王,击杀瀚海可汗,若成功,则解凉州之围,若成仁,以吾身殉此城,也算无愧江山黎庶了。”
据军中斥候多方打探,阿史那摩身死后,继任的西突厥首领似乎无意继续与大周作战,若能击杀瀚海可汗,则东西突厥联军将成一盘散沙,凉州才有喘息之机,故而秦玄策不顾严兆恭和薛迟的极力阻挡,做了这样的决断。
但阿檀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大将军要出城赴死,把她扔掉不管了。她哭得浑身打颤,泪眼朦胧地望着秦玄策:“那我呢,我怎么办,江山黎庶里面没我吗?您一点都没有想到我吗?”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想把袖子抽回来,但她抓得那么紧,不但用他袖子擦眼泪,还一口咬住了,用一种凶巴巴、又惨兮兮的眼看着他,就像红眼睛的小兔子,愤怒又委屈。
“别咬这个,很不成体统。”秦玄策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轻轻地道,“看看你,不守规矩,一味贪玩,故而才惹出祸患来,我生平做过最蠢的事情,就是不该依着你、把你带到凉州来,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阿檀哭得说不出话来,死死地抓着秦玄策的胳膊,拼命摇头,就像水里快要溺死的人攀住浮木不肯松手。
秦玄策低头看着她,温和地道:“严兆恭在城南别院中有一处藏酒的地窖,甚是隐蔽,我已经吩咐过了,到时候,他会送你过去,你躲着别出来,若能逃过这一劫,将来回到长安,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去找我母亲。”
阿檀重重地抽了好几下,咬着牙,止住哭声,她的眼睛肿肿的、鼻尖红红的,满脸都是泪痕,若平日是妖娆妩媚,此时就是婉转柔弱,无论无何,美人总是让人心疼的。
但秦玄策只觉得头疼,他一只手抽不回来,就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阿檀的头,笑了一下:“别哭了,去吧,再矫情,我要打你了。”
阿檀的手指松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反而抓得更紧了,她含着泪,用哀求的语气问他:“二爷,您会赢吗?会回来吗?一定会的,是吧?”
不会,即使赢了也不会回来了,数十万敌军环绕,凉州能随他出战之兵不过三五万,纵然骁悍如他,也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此去,为死士。
秦玄策在心里这样回答她,他自诩心如铁石,但此刻却说不出来,只是别过脸去,勉强道:“明日事,明日再看,晚了,你下去睡。”
“不要!不要!我不让二爷去!”阿檀红着眼睛、瞪着秦玄策,凶得很,用尽吃奶的劲头抱着他的胳膊。蚍蜉撼木,明知不可为而为。
秦玄策缓慢而坚决地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他的衣袖皱巴巴的,沾满了阿檀的眼泪,但他情凛冽,平静地道:“好吧,你不走,我走,你今晚就在这屋里歇息吧,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