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没回。
阿恰布的时间走得那样快,拍完两条,忽然就到三点半了。下一条是栗山临时提上来的吻戏,要转片场和重新布光。显然,今天又延宕了,四点绝对收工不了。
副导演和各组指导分别安抚,让大家提起劲,一鼓作气争取早日结束,好热闹过年。
“应老师不在!”灯光组的一个师傅喊道,“傅老师,您看到她了吗?”
老傅是摄影指导,兼顾摄影和灯光两个大组,他虽然算是栗山御用,但也接很多外活儿,跟应隐合作过两三次。
布光是重中之重,是繁琐又漫长的活儿,一场具有充沛暗示意味的画面,往往要花上一两个钟头才能调试好灯光。为了节约时间、减少工作量,许多演员有“光替”,即代表他们配合布光,这无可厚非,但在栗山的片场不被允许。因为一个演员必须熟悉灯光与镜头,才能最大限度找到自己在画面中的表现力,而往往布光和走镜位这样枯燥机械的过程,就是熟悉的过程。
应隐一直以来都是亲自试光的,此刻不在,灯光组的工作进展慢了下来。老傅的目光在片场转了一圈,瞧见俊仪,喊她一声:“俊仪!应老师呢?”
俊仪听到他找,才意识到应隐不在灯光组。
“去找找!”老傅喊着,挥了挥手。
俊仪找到缇文:“缇文,你看到我姐了吗?”
缇文也不知道,四处张望一下:“是不是被栗山叫去讲戏了?”
栗山此刻也不在,这个推断是合理的。程俊仪便点点头,“那我去回老傅。”
她从棚下又返回到片场去:“傅老师,应老师她……咦。”她惊地怔住,眨眨眼:“栗导在这里,那应隐呢?她没有跟你去讲戏?”
栗山手里拿着手持取景器,一双穿黑色棉布鞋的双脚迈得很开,上半身后仰着,正透过取景器推敲景框。这些其实早就定过一次,但他忽然心血来潮调整也是常有的事,摄影组的便都等着他。
听到俊仪的话,他又凝眉琢磨了数秒,才站直身体,把老傅叫过来的同时对俊仪说:“我没见过她,是不是跟姜特在一起?”
俊仪像个小陀螺,在片场周而复始地转。遇见姜特,问他,他说没见着。俊仪便走向休息室。她之所以最后走向那里,是因为应隐在工作时很少回去那边休息,多半就是在座位上喝喝热水。休息室和化妆间是同一个木屋,俊仪抵达时,察觉到门锁上新落的雪明显有松动。
推开门,炉子的余温还在,梳妆镜前不见旧人。
“姐?隐隐?”俊仪叫了两声,没人回应。
或许是这里太空了,令她的声音有回声,她心头忽然间涌上一股心慌。俊仪忍耐着,脚步有些虚浮,严谨地推开洗手间的门。那简易的洗漱台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用过一回,敞着的纸篓里,丢着一团湿沉的洗脸巾。
有人在这里刚洗过脸。
但会是谁呢?还没收工,她不应该卸了尹雪青的妆。
俊仪掌着门框,眼睛睁得大大的,咕咚吞咽一口,猛地转身走掉。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目光空空洞洞,过了半晌才聚焦。
雪地靴踩在村子泥泞的道上,带起因为融雪而软烂的泥块。砰的一声,女孩们的卧室被用力推开,撞到墙上。这里也很安静,不像有人来过。
俊仪已经很小心了,哪里会知道,衣柜的绿色大衣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挂着的,是属于尹雪青的戏服。
她早已换回了自己,在吻戏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程俊仪出声安抚着自己,一阵风似的奔跑找向缇文,“她不会的,她在吃药,她还没见过商先生,她还没杀青……”
她找了许多充沛的、充满逻辑的理由。
还没跑回导演组棚下,热泪却已经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那一次,上一次,她没来得及,她好笨,被应隐支开,如果不是麦安言突然觉得不对,她就要在那张床上永远睡去。急救通道的灯多冰冷,俊仪不知道,只记得那盏高悬的「急救中」,颜色好红。
她还是惊动了缇文,缇文也还是惊动了导演。
栗山的取景器啪嗒掉在地上,他苍老的面容一贯坚毅冷峻,却因为此刻的惊愕而前所未有的生动。
“去找!去找!”他顾不上弯腰去捡,手臂一挥的同时,年迈的脚步因为骤然跑动而跌撞一下:“快!”
“栗山!”缇文叫他全名。
栗山回头,与这个年轻女孩的目光对上,已明白过来。他点点头,沙哑的声音吩咐副导演:“所有人都安排出去找,就说还剩最后一场戏,等着应老师试光。”
这片雪域太大了,无边无际,雪岭云杉黑色地站在山腰线上,半天也等不到一只鸟落脚。
剧组百十号人,沿着村庄的条条小道散落开来。
他们租用的房子太多了,哪一扇门推开,都有可能目睹意外。村里的牧民也被惊动,他们反复被问有无见过一个挽着发髻、穿着玫红色线衣和黑色羽绒服外套的女人。
“她不会在村子里的。”俊仪斩钉截铁地说:“她会出村!”
“找脚印!”缇文当机立断:“派一些人出村找,找新鲜的脚印!”
从直升机上看,地面上的行人,如渺小蚂蚁,跋涉得那么惶惶然。
它从省会机场起飞,在空中跨越五百公里而来。
“商先生,我们在哪里降落?”飞行员操纵着驾驶舱,令手中这一架双发旋翼直升机悬停在可以目视地面的高度。螺旋桨的破风声震耳欲聋,他不得不拎开一边耳罩,用吼的说话。
许许多多的人都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天空中会出现直升机。
是剧组的吗?之前没听空飞组提过。
鲜绿的人影在雪上只是小小一点,像一抹嫩芽。
商邵瞳孔骤缩。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单单认出了她。
心中强烈的直觉那么不详,他不顾一切要飞机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