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茴趟过这段时光,只偏头看了一眼这时的陆湛:他苍白的脸再无一点表情,他的手中握着穹刀,刀尖始终滴血。顾茴心疼地想,他握刀的手,该是早已伤痕累累。他穷尽一切力量拉住一个驶向末日的王朝,早已满身伤痛,疲倦异常,可他就是不松手。他不图名不图利,既不结党营私,对美食美人财货一律没有兴趣,可他偏偏要拉住一个早已衰朽的王朝。
因为,我是那个王朝的公主。王朝灭亡,百姓可以做新朝的百姓,臣子还可以做新朝的臣子。而她这个有名的祥瑞公主,注定无国可依,为人争夺,任人鱼肉,绝无好下场。谁都可能活下来,独她作为一个符号,必要殉国。
顾茴继续向前,水流缓了一些,此时该是一切还好,大楚还维持着表面的歌舞升平,而摄政王还努力在世人画下的格子中,耐烦地周旋。
终于,找到了轮回入口。
顾茴回身,看向身后时光之流里的陆湛:疲惫的、沉默的、苍白的、厌倦的、染血的……
她轻轻向他挥手,然后转身,迈入了轮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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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后宫,最显眼的两个言殿,一个是如今陛下最宠爱的郑贵人所居的关睢言,另一个就是大楚祥瑞公主打小居住的薛荔言。十六年前公主带血珠出生,楚国最有名的大巫亲自前来,预言这位公主福瑞满身、贵不可言,身系大楚安危。楚王大喜,赐宫。内务司不知拟了多少象征祥瑞福气的宫殿名,大巫均摇了头,为公主合八字亲定了“薜荔”两字。
一晃十六年。
此时薛荔宫内十六岁的公主正犹豫不知该选哪只钗子,按说该戴及笄那日沈遇送她的那只,可难保今天不会遇到陆湛,给他看到,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能保得住这只钗。
二十四岁异姓封王已经让人瞠目,更不要说先帝遗诏亲定陆湛摄政。说是先帝遗诏,到底是生前写的,还是死后写的,那可真是众说纷纭。更不要说继位的皇子儿子都有了,结果遗诏中愣是点名了异姓王摄政……这就是生前写的,怕不是摄政王握着老皇帝的手写的?如此荒唐。可大楚这些年的荒唐事儿还少吗?别的不说,就先帝整出的那些幺蛾子,哪一件拿出来,不比这件荒唐?
不管暗地里多少猜测,明面上,除了那些早就写好遗书找死的,谁也不敢当着陆湛的面说什么。公主就是敢,也犯不上,她从不理会朝政,嘴里都是忠良,内里一个比一个龌龊。
她只合掌默祷,干万千万不要遇到陆湛。公主眼睛闭得紧紧的,很是虔诚的样子,念念有词:“苍天在上,如果能不遇到陆大人,信女可以少吃肉不吃桂花糕天天练大字……苍天在上,信女说错了,信女可以少吃肉少吃桂花糕尽量记得练字…算了去掉练字,信女觉得苍天不会在意我等凡人练字这些小事……苍天在上……”
十六岁的公主听到有人在门外扑哧笑了一声,声音熟悉得令她心轻轻颤动,她茫茫然上前,推开了内室房门,门外一个女孩正看向她。
那一刻,公主就知道,女孩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她们两两相望,然后同时走向自己。
两人合二为一。
此时暮色四合,皇宫里一盏盏宫灯早已亮了起来。而皇宫外的都城,高门大户正是笙歌正浓,市井街道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薛荔言刚回来的辛夷脸色难看得很,看到迎过来的辛正问了一句:“姐姐怎么出来了,不在公主跟前伺候着?”辛芷先是一笑,低声道:“公主为了今晚的灯会,兴奋地满屋子打转,哪里还有咱们站的地儿,把人都撵出来要自己挑衣裳首饰呢。”
辛芷辛夷都是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前者说着话就打量辛夷脸色,不用说这又是跟关睢宫的人别扭上了。那个郑贵人,明着不敢怎么样,背地里逮着机会就恶心人。尤其是从公主和摄政王闹翻了后,她的试探更是无处不在。大些的也不过是内务司先给谁做衣裳,小些的就是膳房的一碗汤。
这个郑贵人是下面势大的异姓藩王的女儿,早在七年前,作为郡主来楚言的时候,就跟公主结下了梁子。后来成了皇帝的贵人,外靠势大的娘家,内仗皇帝的恩宠,天天吃饱了撑得没事做,专找机会恶心公主。
辛正催促,郑贵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管她呢,她们且快去为公主更衣,别误了公主同沈公子的上元之约。
两人一进公主内房,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们听到公主说:“为我更衣,去陆府。”
辛芷还在察言观色,思忖到底是公主说错了,还是摄政王又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惹到公主了,连跟沈公子的约都顾不上,这是打上门去算账?
辛夷嘴快:“公主,去哪儿?”
公主转身,去陆府,看看咱们的————摄政王。
她的摄政王。
作者有话要说: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唐)韦庄
第79章 番外:公主vs摄政王(2)
“去陆府,看看咱们的摄政王。”
整个为公主梳妆更衣的过程,辛芷辛夷两人都没敢说话。辛芷还算镇定,辛夷却逮着机会要不就是悄悄打量公主脸色,要不就是对辛芷使眼色:上元佳节,公主不去赴沈公子的约,去陆府?
陆府?摄政王?
无论哪个都是公主避之唯恐不及的,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上次摄政王的人截获了公主送给沈公子的荷包,公主想起来还气呢?还是上上次摄政王在偏门直接把公主堵了下来,愣是把公主从藏身的水车里揪出来,根本不放公主出宫?还是上上次,摄政王直接把沈公子送的桂花糕喂了狗,还是摔了沈公子赠的砚台?
还是干脆就是昨天,摄政王不让公主去,公主当时昂着头就说了一句:要么你现在就把我头割下来,要么,这个灯,我赏定了。
当时她们公主的脸又冷又狠。
摄政王的脸色难看极了,整个泰和门一溜言人贴填站着,愣是听不见一点动静,这是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摄政王擢着腰刀立着,公主提裙就那么挑衅地看着他,露出纤细的脖颈,明白告诉对方拦是拦不住她,要是非拦她,就从这里下刀,干脆利落,省得年年日日,相看两相厌。
从公主十五岁及笄,每次遇到摄政王,公主都在以不同的形式说着同一句话,从最开始的我要出言”,“我就是要去尝一尝那家桂花糕”,“我是去了曲水,下次我还去”,到今天“这个灯,我赏定了”。
言外有沈公子,那家桂花糕是沈公子第一次带她尝的,曲水河畔是沈公子与人清谈的地方,今夜元宵,公主与沈公子早已有约。
一次又一次,公主明明白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摄政王同一个事实:她要见沈公子,她的驸马只能是沈公子。
恐怕半个大楚都知道,公主不待见摄政王,每次只要遇到立即转身,如今已经到了一句话都不想跟摄政王多说的地步了。见面无话,开口就是吵。先摄政王还让着公主,可在沈遇的事情上,摄政王寸步不让,公主更是半步不退。
所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公主突然说要去陆府,还说什么要去看看摄政王,辛芷和辛夷吓得话都不敢多说,难道今天就到了算总账的日子?今天的陆府,注定血雨腥风。
她们料到了结局,今天的障击府确实可以算得上鸡飞狗跳、血雨腥风。只是,别的一切都与她们预料的完全不同,彻底看傻了两个丫鬟,她们再也猜不到公主这是怎么了。
公主私服,又有陆湛给的令牌,带着两人悄悄就进了陆府。
此时的陆府处处都挂满了灯笼,还没抽芽的树上,缠上了锦缎,灯火辉煌,说不尽的风流富贵气象。不独陆府这样,如今都城富贵人家,哪家不用锦缎缠树,即使是冬日,一束束的梅花自不用说,室内也有专门花房里烧着炭养出的鲜花。就是外面花园,也绝不枯燥,上好的轻罗绸缎扎出的富贵牡丹、丰饶的芍药,艳丽热闹,比夏日的花园也不差什么。讲究的人家,一日一换,日日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