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只是站着,不言不语却满目怒意。她死死攥着藤鞭,用力之劲,几乎让藤鞭将掌心膈出红痕来。
见她久久不动,背过身去的裴慎淡淡道:“我曾杖过你五杖,一杖一鞭。后以雪中红梅图辱你,逼得你冒寒行船,跳江搏命,相逢后我又欺你一次。这些要算几鞭都可以,你只管打便是。”
被他言语相激,往事骤然浮现在心头,沈澜心中大恸,再也忍耐不住了,厉声道:“第一鞭,问你当日为何平白无故杖责于我?!”
说罢,她扬手劈下,鞭子发出破空之声,呼啸而下——
“嘶——”裴慎倒吸一口冷气,脊背顿时浮上一条血檩子,极快便沁出血来。
沈澜清凌凌的眼睛,也一点一点,涌出泪来。
她哽咽着挥下第二鞭——
“问你凭什么以雪中红梅图辱我!”
裴慎不言不语,连身躯都不曾颤动半分,只沉默的任由沈澜鞭打。
第三鞭,“问你相逢之后,为何又来骗我?!”
裹挟着恨意的三鞭,令裴慎后背皮肉肿胀,鲜血淋漓。
他咬着牙,正打算继续捱下去,却听见沈澜扔了鞭子,强忍着哽咽,一字一句道。
“你害得我冒寒行船,却也为我延医问药,根治旧疾,两相抵过。”
“你逼得我跳江逃亡,几乎殒命。却也在倭寇手里救我一次,两不相欠。”
“你打我五杖,实则只有第一杖是重的,故而一鞭,还你第一杖。”
“你以红梅图辱我一次,还你一鞭。”
“重逢后你骗我一次,再还一鞭。”
“共计三鞭,再不相欠!”
沈澜说罢,望着眼前血淋淋的脊背,满腹辛酸委屈,几多怨愤仇恨,俱成了泪水。
她立在原地,放声大哭,似要将这十年间的血泪都倒个干净。
其哭声之哀,如裂心切骨,似牵肠割肚。叫裴慎听了,几比自己血淋淋的脊背还要痛。
沈澜哭了许久方才平静下来,只抹了眼泪,望着眼前人关切哀恸的目光,开口道:“旧怨已消,你走罢。”
听她这么说,裴慎便知道,如今这般,才算是前尘俱了,恩怨勾销。
明日天亮,便是新的一天了。
裴慎笑了笑,却差点牵扯到脊背,只忍着痛道:“我明日来见潮生。”
沈澜自不会拦着他来见潮生,只任他穿上亵衣出了门。
裴慎背上疼得厉害,偏偏只能挺直了脊背出了沈宅。刚一出宅子,便见林秉忠和陈松墨候在马车旁。
“爷。”陈松墨刚一凑近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又见他脸色苍白,知道夫人这是真动手了。
陈松墨不敢劝,只能暗自叹一声“当真是孽缘”。
可一旁的林秉忠到底耿介些,见裴慎这般,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劝道:“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裴慎心道若不这般,她那怨恨哪里能消?思及此处,难免庆幸,若不是他前几日想明白了,只怕又要重演六年前的旧事。
六年前,他从不在乎沈澜想什么,只觉得金银玉器、富贵荣华别的女子喜欢,她必定也喜欢,便卯足了劲儿强塞给她,还要她欢喜接着。
如今,裴慎知道要拿沈澜当上峰待,要去揣摩她心思,弄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这一揣摩,裴慎迅速意识到沈澜本质上是个赤诚君子般的人物,恩怨分明,需以真心待之。
于是裴慎立刻想到了自己在税署里骗她那件事,心知此事若爆出来,沈澜只会更恨他,两人之间便再无余地。
于是今晚,裴慎自己将此事捅出来。
因为他已经跌入了底谷,两人彻底陌路,再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于是这恰恰成了最好的时机,
裴慎笑了笑,任由陈松墨和林秉忠将他扶上马车,脱去亵衣,上药包扎。
“给潮生的礼物备好了吗?”裴慎问。
陈松墨即刻点头道:“都备齐了。”说罢,他稍显迟疑:“爷明日还要来吗?”
其实他比较想问,明日来看小公子,不会被夫人打出来吗?
“来。”裴慎快意道。
好不容易消解掉她的恨意,第二步,自然是要结交同党。
第03章
第二日是个晴天, 长空万里, 天光明彻,独独六月末虽是暮夏, 天气却依旧热得厉害。
小书房里, 翘头案边摆着龙泉青花瓷,上栽闽中兰,香气幽馥, 花色清雅。奈何书房中讲述的内容却不甚雅致。
“今日为你讲的, 当属《左传》, 周郑交质。”鹤璧先生年过五十,身板精瘦, 坐于案前,只管开口道:“……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 郑伯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