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酒醒残梦,如露似幻。到头来,室内空无一人,独有斜阳晚照,暮色苍茫。
裴慎失魂落魄地在床上坐了半晌,惊觉夜色渐深,便燃了盏灯,又掀开海天霞色珠帘,迈步入内,端坐于楠木圈椅上。
他从翘头案上展开陈清款宣纸,压上独山玉麒麟镇纸,握着一块清谨堂墨,研于漆砂砚上,又取了一杆碧镂牙管狼毫。
万事俱备,只消提笔作画,便能将往日种种,尽数铭记。
画什么呢?澄湖相拥,京都庙会,元宵观灯……每一幅都能画。
可裴慎只是怔怔地坐着,盯着一盏孤灯,色空茫茫的。
春寒料峭,绮窗萧瑟。那灯下剪影,独他一人。
半晌,裴慎弃了笔,起身离去。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作者有话说:
.情惨切,添悒怏,阁不住泪珠汪汪。罗衣尚存兰麝香,鸾笺仗托纸半张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第77章
第二日一大早, 裴慎习武完毕, 复又去外书房处理公事。待午间,陈松墨叩门而入。
裴慎正在看武昌知府写上来的奏报, 头也不抬道:“拿了多少粮食?”
陈松墨躬身道:“爷, 整个湖广,最大的三家粮商实乃李心远、赵立、沈娘子。这三家当着湖广巡抚的面,各自捐了两百石。其余大大小小的粮商也各捐了几十石。”
裴慎淡淡道:“私下里呢?”
“据黎巡抚所言, 这三家俱私下找了他, 沈娘子给了两万石, 李家三千石,赵家两千石。另有两家小粮商也私下里给了一千石。”
聪明人可不止沈澜一个。
裴慎对此毫不意外。明面上所有粮商都只意思意思, 给了几百石。私底下却向巡抚卖好。或者说,向黎大用背后的裴慎卖好。
唯一让裴慎意外的是:“这位沈娘子为何给了这么多?”
陈松墨回忆了一番黎大用的解释:“沈娘子原姓沈, 坐产招夫, 奈何六年前遭了倭寇,便与家中亲眷一同从杭州逃难来湖广。沿路上夫婿亡故, 沈娘子便孤身一人抚育幼子、担当家业。”
裴慎点点头,浑不在意。他绝不会失礼的去问一位女子闺名叫什么。况且便是问了,陈松墨也多半答不出来。因为若要查访女子姓名,便只能去询问其父母丈夫或亲近之人。
裴慎若使人去问旁人家中女眷何名,不仅轻佻,难免还招惹上桃色传闻,尤其对方还是个寡妇,传出去实在难听。
“据黎巡抚所言,这位沈娘子在湖广素有仁善之名, 曾于洪灾中带着船四处救人, 还开仓赈灾, 平抑米价。湖广百姓极敬重她。”
若是这般仁善之家,给了两万石倒也不甚怪,不过是盼着他能早早剿了水匪,还湖广安宁罢了。
见裴慎不语,陈松墨又道:“爷,今日大小粮商群聚巡抚府,独独沈娘子没来。”
裴慎蹙眉,复又断言道:“这两万石里,恐有一半是给黎大用赔罪的。”
陈松墨点头道:“来的是沈氏商行的掌柜,只说东家清明祭奠亡夫,悲痛过度,染了风寒,烧得起不来身了。”
裴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如今看来,这位沈娘子给了这么多,倒也正常。一是仁善,二来赔罪,三来女子立身不易,尤其她还是个寡妇,借此机会向巡抚卖好,以求个靠山。
若这般来看,此女倒颇有魄力。
“另外两家呢?”裴慎清淡道:“可有什么不法之事?”
“有。”陈松墨低声道:“李家乃湖广大族,绵延百年,通婚无数,家中本就田产无数,若算上投献而来的土地,约有万顷之多。当年邵和尚打进来,李家主支被杀得人头滚滚,方才没落下来。只是邵和尚去了四川,被爷平叛后,李家远支又大肆侵占田产,做起了米粮生意。前些日子,大放印子钱,有佃户群聚上门逼问,被李家恶仆打死了好几个。”
裴慎色一冷,淡淡道:裴慎又道:“只管传出去,说李家富甲湖广。”
陈松墨暗道这李家大抵是没想到,居然有人粮食给的比他们多,被沈娘子两万石一比,李家那三千石便显得毫不用心。加之平日里欺男霸女,随意打杀人命,这会儿被爷当成杀鸡儆猴的鸡了。
“爷,可要派些水匪?”陈松墨问道。李家既然富甲湖广,引来“水匪”有什么好怪的。
裴慎摇摇头:“不必动手。过两日,矿监税使便要来了。”皇帝派来的太监,名为开矿,实际敛财,这帮人自然会去寻富户的。
陈松墨忍不住道:“怎得这时候来?”
裴慎色森冷。天下已纷乱至此,做皇帝的,不与民修生养息,竟还敢肆意敛财,鱼肉百姓,也不怕激起民变。
见他眉目冷峻,陈松墨低声道:“爷,可要阻拦一二?”或是干脆将对方斩杀了事。
裴慎摇了摇头:“拦不住的。”这矿监税使王俸虽为敛财而来,也难免含了几分监军之意。
他父子二人军权过重,战乱时皇帝要倚仗他们,待到天下叛乱稍定,皇帝便不放心了,绞尽脑汁要卸了他的兵权。若他阻拦了,岂非证明自己狼子野心,不尊上意。
况且这一次,还不能像当年扬州送走东厂档头许益那般,彼时尚有锦衣卫制衡一二,许益不敢太过放肆。
如今倒好,这王俸的到来,本就是为了制衡他。裴慎非但不能多加动作,保不齐还得被逼着为虎作伥。
思及此处,裴慎吩咐道:“去将石经纶唤来。”
……
过了几日,矿监税使王俸果真如期而至。
甫一到湖广,王俸内着淡红里衣,外罩蟒服,头戴明珠翼善冠,大摇大摆地前去拜见湖广总督裴慎,张嘴便是:“请裴大人即刻给我三千人马,开了青山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