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人恹恹的,只低低应了一声,便阖眼睡去。
裴慎白日里便将事情处理完毕,这会儿沐过浴,也脱靴上床,只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清秋素月,霜露洗空,三两梧桐剪影映在疏疏斜窗上,时有秋雨绵绵,一阵寒意涌上。
沈澜的梦却是热的。
漫天的血泼洒开来,有人的喉管被割断了,飙高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温热而粘稠。
壮年男女、耄耋老人、垂髫幼童,他们好像割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去。临死前,瞪着眼睛,不停的问沈澜:“为什么不救我?”
“你救救我呀!”
“你自己活了,那我呢?”
“为什么不救我?”
沈澜短促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额间细汗涔涔。
裴慎被她惊醒,见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贴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可是魇着了?”
黑暗的纱帐里,唯有裴慎的心跳是真实的,沈澜一时眼眶发酸,便闷声不吭得将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他健壮蓬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难得如此乖巧,裴慎心软成了一滩水,黏糊糊的糖水,几要渗出蜜来。
“莫怕,我在。”
听他这话,沈澜眼中一涩,只拿脸颊蹭了蹭他,裴慎一时又爱又怜,只将她紧紧搂着,四肢交缠,于她耳畔柔声道:“梦见什么了?”
沈澜张口,干涩道:“很多人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了。像一片树叶,就这么落了下来。
裴慎不愿她回忆起那些恐怖的景象,可心知今日若不了断此事,她只怕夜夜都要噩梦。便温声道:“还有呢?还梦见什么了?”
沈澜人怔怔的,只是抬头,茫茫然望着裴慎,涩声道:“他们问我,为何不救他们?”
裴慎本以为她是恐惧倭寇杀人,却没料到她竟是在自责。
“你这傻子,成日里胡思乱想什么呢。”裴慎知道她心软,却没料到她心软成这样,便开口道:“倭寇来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自己顾着自己。你倒是念着别人,可有人念着你?”
“不是。”沈澜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人不该活在这么个世道。”
裴慎略略发怔,便又笑道:“那你以为人该活在什么样子的世道?文景之治?贞观盛世?”
沈澜只垂下眼睑,不说话。半晌才道:“国事蜩螗,百业凋敝,朝中大员难道都在莳花弄草不成?”
她一个女子,竟还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了。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你且安心,我心中自有成算。必不叫你再遇到今日事。”
沈澜摇头道:“我不过是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才是。”
裴慎只觉她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生有趣,便凑趣道:“你想施粥?还是要去庙里烧香祈福?若要银钱,只管来问我要。”
沈澜忽觉意兴阑珊。她连银钱都要问裴慎拿,实则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过随口一语罢了。”沈澜敷衍道,“夜深了,睡罢。”
裴慎见她谈兴不浓,只以为她困了,便笑道:“你如今知道外头的世道不好了,日后可莫要再离开我身边。”
沈澜微怔,沉默半晌,只任由裴慎揽着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桃门枣,出自张岱《陶庵梦忆》,是他写过的南京特产
第2章
第二日, 裴慎出了门自去忙碌。沈澜无所事事, 加之这是南京裴府,旁人的宅邸, 她不好乱走, 便只坐在廊下发呆。
“夫人,外头有二太太只说要来探望一二。”服侍她的丫鬟春兰前来禀报道。
沈澜昨日做了一夜的噩梦,人本就恹恹的, 这会儿又吃了安的药昏昏欲睡, 哪里提得起劲儿应付旁人, 便摆摆手道:“不见。”
春兰脚步半分不动,只小心劝道:“夫人, 成日里闷在府中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寻人来说说话罢。”
沈澜心知春兰是裴家丫鬟, 不过是临时被调来伺候她, 不敢违逆裴家二太太,这才来劝自己。
她不欲令春兰为难, 便搭了一条洒海剌薄毯在膝上,示意春兰将人请进来。
那二太太自月洞门而入,黑鸦鸦挑心宝髻,繁簇簇金钗齐插,油润润东珠悬耳,一身织金大袖褙子,一条六幅攒彩红罗裙。
盛装而来的二太太抬眼便望见个素衣女子半靠在楠木躺椅上,鬓发微散,懒作梳妆, 只眉眼清丽, 好似玉人。
“果真是仙般的人物。”二太太三两步上前, 笑盈盈欲去牵沈澜的手。
沈澜任由她牵着,抬眼笑道:“我人怠懒,便不起身了,二太太且坐。”说罢,便招呼二太太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
那二太太今日本就是为了卖好而来,自然不在乎她失礼,只是一叠声夸赞道:“我也不爱那些个繁文缛节,夫人这性子倒与我相和。果真是赤子心性,行止皆发乎自然。”
沈澜正疑心这人是不是有事想求裴慎,便开口道:“二太太这性子才是好,快人快语,煞是爽脆,忒叫人艳羡。”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二太太不肯说正事,沈澜便绝不问,两人话里话外打太极。
二太太眼看着她八风不动,格外沉得住气,到底耐不住了,侧身至她耳畔,低声道:“好妹妹,我也不瞒你,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传开了,你且多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