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拱手称是,即刻奔出了府衙。
裴慎脸色发沉,只定定望着平山背影,不是自己亲自前去,心中实在焦虑。立了半晌,他长舒一口气,只强压下心焦,回身道:“范大人勿忧,来得多半是小股倭寇。”南京城高,小股倭寇根本破不了南京。
见他回来,范意之苦笑一声道:“老夫亦是这般想的。怎奈何罗宗、徐青说倭寇大军压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若真的只来了数百倭寇,他动员周遭卫所兵丁、南京百姓,只将南京城守住,便是丢了乌纱帽,好歹还能保住性命。
可若判断失误,倭寇的确大举进犯,他按着数百倭寇入侵的规模来备战,届时丢了南京城,百万生民流离失所,为倭寇劫掠屠戮,只怕他万死难赎其罪。
“老夫思虑再三,且与镇守太监王大珰商议过后,到底决意紧闭城门、发动南京百姓。”
裴慎心中有数,国朝军纪败坏多年,指望兵丁还不如指望百姓守城来得强。
“今日特意邀裴大人过府一晤,便是听闻裴大人曾于大同击溃俺答,想来于兵事之上颇有见地。”
范意之年迈,此刻不顾自己尊长身份,只老泪纵横,作揖拱手:“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恳请裴大人看在南京生民百万的份上,鼎力相助。”语罢,只长揖不起。
好一个忧国忧民、济世安邦的兵部尚书。
若裴慎是个愣头青,只怕便信了。
先不说他是山西巡抚,何来权利调动南京守军?便是事出突然,他临危受命,与范意之一同镇守南京、防御倭寇,事后等着他的决计不是论功行赏,而是待罪入狱。
只因南京是留都,被小股倭寇打到了南京城下,国朝颜面何存?南京城里的官只怕有一半都要去了乌纱帽。
范意之这一出哪里是替南京百姓求他,不过是想再拉个够份量的官儿事后分摊罪责罢了。保不齐还打着裴慎为了脱罪,还得使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主意,届时他范意之也能沾光,减轻罪责。
裴慎心知肚明,偏偏他已入局。若此刻拒了范意之,事后一顶坐视倭寇的帽子栽下来,他一样要被问罪。
左右为难,进退无路。
裴慎心中冷笑,暗道果真是人老成精,只他养气功夫极好,便一把扶起范意之,温声道:“范大人何至于此。国朝安危,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
范意之见他应了,难免松了口气,顺势被他扶起,两人互捧了几句,裴慎这才道:“既然午时罗宗、徐青便已入城,想来倭寇在秣陵关劫掠一二后便也要来了。”
范意之正色道:“老夫与王大珰早已下令,悬起吊桥,紧闭城门,且发了告示,征发了城中青壮上城守卫。王大珰此刻恰在城门上巡视。”
果真是早有准备,有条不紊,此番来寻他,不过是为了拉他下水罢了。裴慎心里想着这些,面上毫无异色,只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口中却道:“范大人思虑周全,守恂受教了。”
范意之本就心中焦虑,又见他叹气,难免追问道:“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裴慎怜悯道:“若真是倭寇大军压境倒还好了,南京城只要守卫得当,事后朝廷问罪起来最坏也不过贬官罢了。可若真是小股倭寇一路打到南京城下,朝廷颜面尽失,范世伯只怕晚节不保。”
这话实在戳中了范意之的隐忧。整个南京,说得上话的,唯独只有兵部尚书与镇守太监。
那太监宫里有人,又不掌兵事。到头来,一应罪责,俱掉在他这兵部尚书头上。
“贤侄可有法子?”既然裴慎将称呼换成了世伯,范意之即刻打蛇随棍上,亲亲热热,口称贤侄。
裴慎笑道:“法子倒是有一个。”语罢,见范意之焦躁难安,他自己也念着尚在南京城外、随时随意可能遇到倭寇的沈澜,心中也急切,便不卖关子,直言不讳。
“要想破局,便要将这群倭寇尽数留下。”裴慎说得风淡云轻,可其间血淋淋的杀气溢于言表。
范意之哪里不知道这法子,可他实在无奈,世袭的军户早已烂了,里头不是老弱病残,便是一帮吃空饷、喝兵血的兵油子。
半晌,范意之只好苦笑道:“不瞒贤侄,南京守军军纪涣散多年,光是防守南京都已吃力,老夫还得征召民间青壮来守城,便是生怕这帮兵油子不出力。”言下之意,防守都困难,别说主动出击了。
裴慎久于宦海,自然知道各地的卫所都一个烂样。就连当年他在山西,也是将兵丁足足训练了三年,方能一举击溃俺答。
心知肚明这些情况,裴慎依旧提出出城痛击倭寇的办法,那便是心中已有定计。
“南京守军共计前、中、后三个千户所,折合人马约三千人。世伯只需传下令去,只说击溃了俺答的山西裴巡抚恰在南京。”
裴慎淡淡道:“再问问这三千人里,可有人愿意随我出城,博一场富贵?”
第0章
范意之微怔, 连声点头称是。当兵的也不是傻子, 若带头的将官是个废物,没人肯去送命。可裴慎声名正炽, 大街小巷都是他的话本子, 此时他说要出城痛击倭寇,必有欲博前程的兵丁站出来。
“两柱香的功夫可够?”裴慎问道。
范意之连声道:“够了够了。”语罢,先是招徕小吏将此事吩咐下去, 又真情实感道:“贤侄, 出城危险, 苦了你了。”
裴慎心中冷笑,面不改色道:“世伯说笑了, 应该的。”
两人寒暄数句,又等了一会儿, 方见有小吏来报, 只说裴大人要的人已到了。
裴慎出得门去,见衙署青砖街前立着百余个汉子, 他冷眼一扫,有七八尺高的铁塔壮汉,也有身量中等、面容清秀的少年郎,竟还有几个身板消瘦、人也干巴的中年男子。
裴慎打眼一望就知道,这帮人良莠不齐,参差难分。且这里头,悍勇的没几个,投机的倒不少。
这原也在他预料之中。
裴慎只将那帮子下盘不稳、身材消瘦的挑出来,眨眼之间又去了十几个, 竟只剩下八九十个了。
裴慎又问道:“欲博前程的站右边, 与倭寇有血仇的站左侧。”
众人面面相觑, 到底分成了两列。裴慎冷眼一扫,博富贵的与有血仇的,竟生生对半分了。
也是,倭患绵延五年,祸害了多少江南百姓,南京卫所虽从未被倭寇攻打过,可各地卫所多年联姻,沾亲带故,前些日子吴淞所、南汇所、临山卫、福宁州桊屿所俱被屠戮。里头死掉的,保不齐就有南京卫所的亲朋故旧。
裴慎大喝道:“右边的人跟我走!”说罢,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