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假话,今日是沈家长孙的百日宴,叶京安生了一个奶胖小子,健康机灵,钱氏罗氏高兴坏了,日日乐呵呵,人都年轻了几岁。
“这可如何是好,这位陵水小王爷资质如何,咱们尚不得知,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怎可随便封了他做太子。”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不行,我们要向皇帝进言,请他收回成命,如此仓促太过儿戏!”
顿在原地的百官们纷纷议论,随即三五成群返回皇城,也有人嘀咕:“皇上、沈长林、内阁的几位老大人都不糊涂,他们合起伙来要立陵水王为太子,还有改变的可能吗?”
事实证明,改无可改。
在一大片官员跪立宫门,扬言死谏请求收回成命的第三日,姜昶急火攻心,吐血病倒,每日只有个把时辰是清醒着的。
“逼死皇上,你们就满意了?”沈长林怒斥群臣,“非常之机,既已立太子,谁再有废立之言同谋逆罪!眼下,请各位都消停些,让皇上好好养病。”
跪立的官员们心惊胆战,默立不语,终各自散去。
此外,戍卫京师的八千禁卫军默默加强了巡防,从地方卫所调来的五千兵丁也入了京,武德司影镜司的人马,兢兢业业监督着舆情动向,以防有人趁皇上病危动手生乱。
“皇上的病如何了?”问话的是一位顶着郡王爵位的宗亲,他垂手而立,正向田青儿开口。
皇帝病危,按照旧例,血脉近的宗亲要入宫侍疾,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所谓侍疾也只是顶一个名头,这些宗亲们最多可隔两三日到皇帝寝间外,隔着远远距离请个安,被允许近身伺候的只有皇后一人。
田青儿穿一身淡紫色宫装,素面轻妆,行的匆忙,她看了那郡王一眼,含糊慨叹一声,风似的走到前面去了。
皇后口风紧,可近身面圣的大臣更是一字不露,而这些宗亲们请安时,只能隔着帐帘看见皇帝姜昶朦胧的身影。皇帝有时不发一语,昏昏欲睡,有时又能条理清晰的同他们说上一刻钟的话,是以,皇上病情究竟如何,外头一直没个定论。
有巫人卜卦,说皇帝只有两个月的阳寿,马上就要回天上了,也有人说皇帝不过一时体亏,慢慢将养,用丹妙药吊着,有的是年寿,众说纷纭,个有个的说法。
最终时间给出了答案,秋去冬来,五个月过去,皇帝姜昶还活着,并且传出了病愈的好消息。
“皇上,外头冷,就别出去了吧。”
隆冬时节,华京城大雪飞扬,数寸厚的积雪羊毛毡似的铺在院里,到处都是白森森的,唯有院角几株腊梅红斑点点,飘起沁人的暗香。
“悯容没见过雪,朕答应陪他堆雪人,怎可食言。”姜昶咳嗽着,由太监伺候披上狐皮大氅。
田青儿不再多言,奉上暖手炉,为姜昶带上防寒的厚皮帽子后,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屋。
院里很冷,风雪虽停了,可那股子侵人骨肉的寒意,还飘荡在冰天雪地中,小陵水王用手图着雪球,一会往东跑,一会往西,追逐着陪他玩耍的几个小太监。
这几个小太监是精挑细选过的,不仅聪明忠心,而且家世清白,还识字,小陵水王很喜欢和他们玩耍,不过姜昶一露面,小王爷就忘记了他们,朝这边奔来。
如今,他已是公认的太子了。
姜昶病重的小半年,他曾代皇帝面见附属国的使者,代天子祭祀,代天子封赏功臣,他的太子身份,便在这一次次的活动中逐渐稳固。
“长林,你出的主意总是最好的,”除夕前三日,沈长林进宫去给姜昶送药,姜昶留他下棋,对弈之时,皇帝笑道:“亏你想出这么个刁钻法子。”
沈长林落下一子:“就许他们使跪谏的苦肉计,还不许皇上效仿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皇帝所谓的气极病危,全是一场演,如今稳固太子地位的目的已经达成,病自“痊愈”。
可姜昶为了维持精力,一直服用陆清栩用猛药调制的药丸,若不立即停药调理,命不久矣。
姜昶小口吃着莲花酥,这甜腻的小点心是尹氏的最爱,尹氏去后,这小小的莲花酥便成了他手边最常见的小零食,沈长林凝望着那淡粉的小点心,默默沉思着。
出宫后他直奔瑞康医馆,近除夕,瑞康医馆正为穷人施药膳,陆清栩日日忙到天黑才回家。
“你怎么来了?”
沈长林到时,陆清栩正挽着袖子检查熬制药膳的配料,大雪飞扬本该是寒意袭人,但草棚下熬煮药膳的大铁锅发出融合暖意,将院里烘烤的如春日一般。
陆清栩白皙的脸颊被烘出一层薄红,煞是惹人,沈长林不由得伸出手,掐了掐她腮上的软肉,陆清栩的语气中带着嗔意:“别闹。”
沈长林笑着罢手,二人进屋,喝了两口热茶,沈长林撂下碗,把这一路上琢磨的事说出。
“清栩,世上有假死药吗?”
陆清栩怔住,烟眉挑起:“出什么事了?”
“你别慌,没有大事,只是见皇上没了求生之意,心中不落忍,他一心求死固有思妻之故,也和皇城有关。”
沈长林的情带着淡淡的哀伤:“如果皇上能假死遁走,回到南玉山庄调理,哪怕是同样的寿数,也好过在皇城煎熬。”
“假死药是传说中的东西,我不曾见过实物……”陆清栩说着声音低下,口气中充满不确定,“不过我在古医书上见过类似的方子,可请教姑母后试试,丑话在前,我可一成把握都没有。”
“无妨,先试试看吧,若试制成功了再告诉皇上,若不成,全当没这回事。”
除夕夜,家家户户挂红灯,放炮竹,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珍馐美味,也一样样上了桌,全家老小其乐融融,围坐炉盘享受着美食和团圆。
是夜,雪歇月明,雪地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东城一青砖小院里,喝了几杯甜米酒,头脑昏昏的妇人推开门,忽得尖叫一声:“敬的烧鸡呢?”
门内传来妇人丈夫的声音:“狗叼走了吧。”
妇人啧啧叹息,走到供桌前一样样盘点,炸肉丸也不见了:“咦,狗连酒壶都叼?!”说着她又低头看地上的痕迹,若是狗做的恶事,地上怎么也该留下点痕迹吧。
她还要再细看,丈夫吸着鼻子也出了屋:“算啦,是吃了,代表咱家明年交好运!”
大年夜忌讳多,女人虽然心疼肉和酒,掖掖衣领到底没再管,只心里暗道,管他是狗叼还是人偷,今晚门窗得关紧些。
这一晚华京城灯火通明,酒足饭饱的人们在院里、街道上放炮竹烟火,孩子们穿得厚实,圆滚滚的像元宵一般满街跑,笑闹声汇聚一处,坐在城墙上听这笑闹,犹听浪花翻涌。
盘坐城墙上的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声响和老鼠偷吃东西时发出的动静一样,事实上,姜逐谨嗤笑,他现在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