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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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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直觉,欧文觉得那些和哈娃合影的小女孩几乎是芙拉达,碧娜和麦雅则出现在三人合照中。欧文留意到相簿突兀的空白,好像有人挑走了几张照片。

书房外的厨房突然传出声音,那扇落地窗又打开了。欧文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冷风从厨房的落地窗吹来,浸润清晨蓝光的窗帘飞扬飘逸,白泠泠地环绕站在窗口的少女。和欧文预测的一样,是麦雅。

***

爱蜜莉?狄金森的诗集静静躺在厨房吧檯上,欧文拿起并安静地跟着麦雅走到后院。两人往左边大树走去,逐渐远离灯串闪烁的屋子,最后没入幽暗中。

起初视线昏昧不清,欧文勉强辨识出麦雅的身影,按照麦雅的步伐走走停停。冬天的清晨像有人填满了普鲁士蓝的顏料,这个人工意外创造出来的蹟,不存于千年结晶的矿物中,也不存于植物的血液里,是偶然的错误里诞生的蓝色沉淀物──一种同时存在黄昏入夜晚、深夜转黎明里的蓝。

欧文沉潜在这片蓝里,刺骨寒意窜入轻薄的睡衣,彷彿空气中遍布螫人的无形水母,晃晃悠悠地不时触碰他,逼得他越发有精。他的视线逐渐适应这片沉鬱幽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乾枯的树枝半梦半醒地囈语不停。欧文全贯注地留意麦雅,深怕她翻越围篱或滑倒在雪地中。

星空皎洁,星群忽明忽灭指引着在梦境中游荡的麦雅,和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欧文。不知怎么的,星星安慰了欧文。他忽然想起传说中夕阳没入海平线前乍现的那道绿光,相传看见绿光的人能洞悉和他人之间的情感。

欧文曾看过一次绿光,在海上工作的时候。古老的传说所赋予绿光的意义令他兴奋异常,然而他并没因此在感情上走对路,夜幕低垂他又迷失在漫天星河里。于是他选择回家,在那个同样飘扬绿意的家乡,他遇见了芙拉达。他以为只遇见了芙拉达。

他们来到花房。麦雅拿起地上的陶罐,倒出钥匙,彷彿她现在就是醒了般动作嫻熟平常。麦雅走进花房,到梔子盆栽旁,蹲下来,而欧文也跟着蹲下,静静陪伴在旁。

这时才能细看麦雅的侧脸。麦雅情呆滞,她仍在沉睡,思绪飘盪在欧文无法理解的梦境里。

冷风浸灌花房,垂掛的藤蔓枝条轻轻摆动,麦雅缓缓侧身,两人四目交接──一计拳头打在心上,欧文重重跌入回忆的幽暗里。再次回到暗巷,拳脚落来,耳畔有人咆哮辱骂,他眼冒金星、腥甜血液令他作呕鼻酸,恍惚之际看见一张脸晃荡在脸前,那双眼在昏暗中明亮得出,关爱地看着他……。

从前是欧文看不见她,现在是她看不见欧文。绿影摇晃花房黄光,门外深海沉沉,他们走进不相同的时空深处,却在促狭一瞬的交会,在永恆里找到沉寂已久的相通处。

有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或许绿光也存在此刻──黄昏,那道在白天和夜晚的狭缝中──与清晨并存,在死寂和復生的交接口,传说会成真,他将拨开迷雾,把自己对他人的情感看得一清二楚。

飞鸟寻来觅食,啁啾和唱,麦雅又站起身,欧文下意识拉住她的左手。

「麦雅……」欧文并没有使力拉住,麦雅轻而易举地就脱手离开。

他们来到大树前,和欧文第一次撞见麦雅梦游一样,站在树下好一会儿又步行至鞦韆。一隻黄色雀鸟飞来却遍寻不着食物,牠好像认识麦雅一样,停在她的双膝上,这时欧文才注意到树枝上掛了一盏野鸟餵食器,却被松鼠霸占抢食。麦雅打了喷嚏,双足早已冻得发青。

「该回去了。」欧文知道麦雅听不见他说的,他逕自拉起麦雅的手,缓步而行,回到那个刺目令人头晕目眩的圣诞灯串堆里。

天色灰濛濛的,逐渐亮起。当欧文看到麦雅停在位于玄关的那间客房门前时,霎时感到难过。他走了一趟麦雅的梦境,既无法帮她留住好梦,也无法带她逃离恶梦,只能袖手旁观,看麦雅独自一人在好坏交织的梦境中来来去去。即使在那里他们有过相契的片刻,待麦雅醒过来,全都遗忘在深深的幻梦里。

一如过往,麦雅没有停留很久便转身上楼。令欧文不理解的是,她接着不是往阁楼走,而是往芙拉达的房间。欧文跟着麦雅进房。房里床铺整整齐齐的,显示主人已许久没在这间房睡,床旁边的垃圾桶里甚至还有他们在这间房做爱时用的保险套。

桌上的盆栽叶子小巧可爱,像袖珍版的银杏,很符合芙拉达给人的感觉,如果它活得健健康康会很雅致逗人喜欢。此刻它却垂头丧气地盯着根部,漂亮的叶面边缘发黄皱缩,无力地任由成群白色小虫蚕食鲸吞它的生命。

麦雅站在芙拉达床旁非常久,时间长到如同待在大树下那样久,欧文不禁想,是否麦雅梦游症发作时都会这样固定来到芙拉达的房间?好像背后有人写好一齣荒谬剧给麦雅,没有台词、没有悲喜,行为看不出意图动机,就只是反覆上演固定却无人知晓其中意义的情节,令欧文觉得说不出的弔诡。

欧文引领她回到阁楼那间房。确认麦雅重新躺回床上后,欧文把诗集好好地放回书架上,正要离开时突然瞥见桌下垃圾桶里被刮花的光碟片,窗外天色渐染金黄,丝丝光线投射在光碟片上,发出刺眼的七彩光芒。欧文不禁想像光碟主人是怎么情激愤地销毁光碟,那一道两道怵目惊心的刮痕,令他很难想像是外表恬静的麦雅做的。

光同时令他留意到桌面。桌面上散落着蜡笔,靠着墙面的桌缘更是累积一层黑色粉末碎块。欧文注意到墙上其中一幅手绘插图没贴紧,好像有人曾将它取下重新贴上,露出边缘一块黑色涂鸦的痕跡,他还没细看就因桌上的铁盒分了心。

那是昨天上午和芙拉达整理麦雅的房间时,麦雅就死抱着的铁盒子。

此时半掩的铁盒盖露出令欧文心惊的一角。欧文猜想必定是麦雅梦游时无意间取出的。他心里砰砰跳,碧娜的激烈行为、芙拉达念念不忘的过去、麦雅的梦游,还有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工作,他非得找出什么原因来。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铁盒盖,露出完整的内部。如他所料,是相簿里那几张遗失的照片。

***

总共有三张照片,其中一张场景看似在阁楼,一个不知道是三胞胎的谁,笑靨如花地拿着画笔,背后是一整面被他涂鸦的墙。欧文翻过来,背面短短写着:「麦雅七岁,我们一起布置他的小花园,哈娃,2007年,春」

另外两张合照有明显的黏补痕跡,有人曾将照片剪碎又再黏合起来。欧文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少女是三胞胎的母亲哈娃,她瞇起眼害羞又雀跃地抱住身旁的男人,男人靦腆地单臂搭在哈娃身上,欧文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是三胞胎的父亲。字跡密密麻麻地塞满两张照片的背面。

「伊萨死了。花房不再给我惊喜,麦雅很用心照顾它……」欧文来不及看完,就听见麦雅低声哼吟的声音,他情急之下将照片收入口袋内,匆匆离开阁楼。

他穿过琴厅进入另一个有躺椅的厅室,正要往下走时经过碧娜的房间,此时房门半掩,灯一反常态关着。欧文匆匆一瞥,房间唯一光源来自电脑,视窗停在模糊不清的黑白画面,欧文走近瞇眼细看,画面中似乎是一张床和……。楼梯嘎呀嘎呀响起,有人走上楼来,欧文快步离开房门口,与上楼的人撞个正着。

曙光投射在对方身上,她手里抓着昨天下午欧文没收的弓箭,她的眼愤怒却游移不定,显然她刚去过欧文的客房。「你去我的房间做什么?」欧文先发制人,彷彿只有这么做才能壮胆面对把他的生死悬于弓弦上的人。

「拿回我的东西。」碧娜的语气好像层层堆叠的气焰在最后一秒颓然放弃,一样冷漠却没了昨天下午那样残忍的情,反而因为看来近乎人情使他从祕莫测的不败之地探出真实的面孔来。碧娜瞄了她的房门一眼,质疑地看着欧文。

「门本来就是开的,」欧文不慌不忙解释道。

「这是你了解人的方式吗?哼。」碧娜嘲讽道,走向房门口把门关起来,「你怎么还在这?」这一句听起来没上一句嘲讽,比较像认真地询问。

「别说你现在开始关心我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马上走。」欧文边说边留意碧娜手中的弓箭,故作镇定地走下楼。欧文感到寒毛直竖,碧娜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下楼,既没进房也没说话,空间静得只听得见自己下楼的声音和越发激烈的心跳声,过分的沉默把他的心悬吊着,稍有差池就坠入深谷。

直到回到一楼的房间,关上房门时他才松口气。昨日下午碧娜举弓搭箭指着他时,当下反应的时间太短,事后回想才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无论碧娜是一时气头上吓吓他还是另有盘算,这件事本身已令欧文不安。

欧文走到桌子前坐下,朝阳抚触窗台的梔子花叶,顺着叶脉绣出银白色的霜线,旁边的酢酱草绿意丛生,缀饰着点点白花。欧文钟情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未完成的事,他将口袋里的照片拿出来,却先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沾染得乌漆墨黑的,像是蜡笔一样的粉末。他随意往衣服一抹,便继续读这两张看似书信的照片。

「伊萨死了。花房不再给我惊喜,麦雅很用心照顾它,她一直是贴心的孩子,但偏偏是她。我累了,伊萨,我连拥有一隻和你相同名字的猫也不行,好像老天非要从我身上夺走最后一口呼吸才能完成对我的惩罚。

他也是。他连话都不说了,他知道我在书墙后干什么勾党,但打包离开前甚至一句交代都没有。他很疼爱麦雅,他能陪上她一整天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都一样心胸狭窄,只能偏爱其中一个,难道也因此消磨了两人间的爱情吗?他对我真狠心,从来不说破,或许麦雅都还比我懂他!

伊萨,我很思念你,后院的花都开了,梔子花也是,我却毫无探望的动力。刚刚我去了碧娜的房间,偷偷亲她的脸,忘记多久以前,或许是碧娜刚生的时候,我做过同样的事,或许。有一段时间我害怕她,但面对别离此刻,我才发现令我鬱鬱寡欢、牵肠掛肚的,是碧娜。」

字字句句宛如千斤重的石头,一颗一颗绑在欧文心上。下一张继续接写的照片,更是把欧文拖下水去,愈往下读心愈沉。

「真怪!我以为我爱芙拉达,却连告别都不愿,而我以为厌恶的人,却勾起我长久屏弃、否认的感情──她生来折磨我!厌恶我喜爱的一切,甚至想伤害麦雅──把我丢进既仁慈又怜悯的母爱之中,这种足以淹死我的滔天巨浪每秒都令我生不如死!

于是我把她丢进储藏室里,就此种下祸根。好几个晚上我可以梦见碧娜在尖叫,我在汗水淋漓里醒过来,我也想尖叫,却先被噩梦掐住脖子,救命、救命、救命……可是没人听见我的呼求,他们对我保证会过去的,一切交给上帝。我根本懒得解释,我不信奉真理,却又把祂当一回事处处对抗祂。好像碧娜莫名其妙对抗我一样。

伊萨,我迫不及待往你那里去,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离家数年,我第一次感到平静与自由,从未如此清醒。我不愿在人世间活着当傀儡,我去过的天堂和地狱都只是人生中的布局,从不操之在我。

生不由我,死不由祂。我要奔往生命树和善恶树所在之地,我要亲自问祂,为什么?哈娃,202年,夏」

有半晌,欧文说不出话来,他无法立即组织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心里只为哈娃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难过。阳光转为灿烂金黄,洒照在空空的纸篓,当欧文意识到到纸篓不应该是空的时候,又收到一封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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