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亲暱地将头枕在芙拉达手臂上。「我比较需要睡个觉,我昨晚熬夜帮班上那群付费请我写报告的白痴,成全他们的假期。抱歉芙拉达,我能晚点再帮你布置客厅吗?」
此刻碧娜的表情与方才截然不同,她像小猫一样蹭着芙拉达的手臂,讨好似地望着她。芙拉达似乎早就习惯碧娜捉摸不定的脾气,她一脸没輒的叹口气说:「你只是在告知我,不是询问我。不过我还是要答应你。」
她揉揉碧娜的头发,这副情景彷彿妈妈在溺爱她单纯无害的女孩。欧文没搞懂这副情景,不过至少搞懂一件事:即便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高,但他往后绝对能分辨出两人,因为她们的性情彻底不同。
「我既然来了,就绝对能教你。例如礼貌。」
「好啊。」碧娜耸耸肩,很快地接话。
「好热!」芙拉达突然站起,口气有些急促:「是暖气的关係。话说回来,麦雅怎么还没下来,我得……嘿,麦雅。」
欧文循着芙拉达的视线看向客厅大门,只见同样一张脸的少女,有些驼背,低着头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样子。
待芙拉达一呼唤她,她才勉强抬起目光。欧文再次感到茫然,因为同一张天使的面庞,没有芙拉达的快乐、没有碧娜的冷漠,只有说不清的渴望和淡淡的哀伤。
***
欧文总觉得麦雅似曾相识。说来怪,明明她和芙拉达、碧娜有一样的面孔,却只有她的情能勾起欧文的熟悉感。
麦雅不知道站在门口多久了。她穿着一件在欧文看来过紧的深绿色针织衫,看起来过于小心翼翼,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僵硬地站在那里,彷彿只要头再低一点,呼吸再浅一点,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若不是芙拉达热情地呼唤她,欧文都要怀疑站在门口的是否只是一具幽灵。麦雅看起来太衰弱了。
「你穿了我送你的裙子!」芙拉达走过去搭起麦雅的肩,把缓步移动的麦雅拉过来,开心地说:「太好了,我以为你不喜欢。」
「你哪来的这件针织衫?」没了芙拉达的手当枕头,碧娜乾脆仰着头、后脑勺完全靠着沙发,斜眼看着麦雅,以一种喃喃自语的音量问。
「我只看过你穿一次,后来你还是继续穿你的旧衣服。看来你不是不喜欢,而是要挑场合穿。噢,今天有人特别打扮。」芙拉达抿抿嘴,挑着眉看麦雅。
近看麦雅,欧文才发现她的发型实在诡异极了。麦雅是短发,且像是有人拿剪刀随意理她的头发,使得发型看起来歪斜不整齐。他不明白麦雅怎么会允许有人把她的头发弄成那样,尤其他已经先见识过她的手足光鲜亮丽的一头长发。
「嗨,麦雅。谢谢你的小草小花,我得说你把我房间弄得很舒适。」欧文试图以最温柔、最和善的语气对麦雅说话,她看起来实在太害羞,他想让她自在些。
麦雅有些不自然地微笑,低垂的眼帘一下看地板一下又回到欧文身上。她没有回应欧文,反而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那是今年的圣诞礼物,你和芙拉达都有一件。」麦雅小小声地对着碧娜说。
「喔。」碧娜声音慵懒到近似叹息,她伸伸懒腰并站起身来,「我忘了,他的例行公事,他从来没搞清楚我们的衣服尺寸。」
「毕竟我们很久没见到面了。」麦雅吞吞口水,有点畏惧地接着回。「至少爸爸还寄了礼物过来。」
「是啊,生日礼物、圣诞礼物……不过不重要,我就是讨厌那件针织衫。」
碧娜朝欧文撇了一眼,便拖着步伐往门口走去。
「那件针织衫的确有点小件,我后来也转送了。」芙拉达飞快地接下去说:「说真的衣服质料不错,送走时我还有点伤心。欧文,你别在意,碧娜说话就是这样,她其实心肠很软。」
儘管芙拉达试图转移话题,但其实欧文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此刻他脑袋里转着芙拉达和碧娜无意间透漏的讯息:毕竟我们很久没见到面了……至少他还寄了礼物过来……。
他突然想起三胞胎的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带给我的女孩们快乐。」
欧文不禁感到困惑。他突然想起视讯中那个忙碌的生意人,根本不在乎他是谁,只想快点结束面试便把自己丢给三胞胎。不管欧文去多远的地方、去多久,在特别的日子总会回家。如果办不到,绝对想尽办法让他的家人感受到他的思念和爱。然而这个屋主和他的孩子显然不常见面,不是这种亲密的关係。
那为什么要找他来当三胞胎的家教,又似乎特别在乎孩子的快乐呢?
欧文还记得初到这里,询问路人这栋房子的去处时,路人用一种曖昧令他不解的眼看着他。离去前,路人忍不住开口说:「那里很少人出入,已经很久没人拜访那户人家了。」
欧文还听到一些传闻。这栋房子已经有上百年歷史,屋子代代相传。曾经有一段时光,这里几乎天天敞着门欢迎新客人,数不尽的派对、聚餐,音乐和读书会交织着形形色色的男女,在这里爱情、友情肆意且璀璨的蓬勃绽放。
直到三胞胎的祖父,他很年轻就离开了小镇,从此大门深锁。时间久到足以让人们遗忘这栋房子和它灿烂的过去。有天,三胞胎的父亲突然回乡,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有人看见他身边多了一位美丽的棕发女孩。
后来,三胞胎就出生了。欧文不是很清楚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事,那名路人断断续续说,像在谨慎拿捏内容。像是,还有些未完的话。
而现在欧文只知道,这个父亲在今年圣诞唯一做的,就是找了欧文,另一个以长者姿态的男人,去陪伴她们。
「欧文?你在想什么?」欧文回过来,才发现芙拉达正关切地看着他。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一些热的,或是吃的,我今天早上才吃了一个三明治。」
芙拉达像是等这句话等了非常久,她如释重负般地拍拍大腿,说:「当然有。」
看着芙拉达天真无忧的模样,欧文决定不要再想下去。他只是来教书的,安默斯特镇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把故事留给她们,他才能毫无偏见且毫无负担地,当一个称职的过客。
***
课程进行的比想像中困难。三胞胎的程度和需求完全不同,欧文非得三人分开授课。或许不能用「授课」来形容,因为根本没人按照规矩来。
芙拉达天性活泼、好动,她拿着她的成绩单可怜兮兮地说她非常需要协助,却老在课程中打断欧文。最令欧文懊恼的是,他完全无法生她的气,常常不知不觉跟着芙拉达的话题走。等到他意识过来,他们已经聊了整整两小时。
「我是收钱来上课的,芙拉达。」欧文板着脸但语气温和得像在安抚情人一样,「我们至少得搞定数学,好吗?」
「晚餐我想煎牛排,我们可以一起去超市,你还没去过这里的超市吧?顺便晃一晃,其实这里没什么好晃的,但毕竟我是地陪,我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无聊。」芙拉达雀跃地回,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手肘撑着客厅桌,瞅着坐在沙发上的欧文。
「芙拉达。」欧文放下手中的笔,哭笑不得地回:「不要逼我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无趣的老师。还是我已经是了?」
芙拉达眼刻意飘向天花板,装模作样想了想,点点头。
「很严重的控诉,我犯了哪些大错?」欧文弯下腰凑近芙拉达,饶富兴致地问。在他疯狂的人生中,「无趣」两字从未写入他的人生字典。
芙拉达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先生,您犯了,明明会弹琴,却直到现在没为我弹一首曲的罪。明明会跳舞,却直到现在没有邀请我跳一支舞的罪。」
她边说边慢慢走到钢琴前坐下,向欧文扬一扬下巴,弯弯双眼勾着欧文的目光。
「你想证明清白的话,就过来。」
最后欧文勉勉强强赶上进度,因为芙拉达答应他,只要他弹一首歌,她就算一题;唱一首歌,就算两题;如果和她跳舞……她可以整夜不睡。不管是为了算数还是跳舞的缘故。
和麦雅上课完全是不同光景。麦雅的成绩和芙拉达不相上下得差,她也无心上课。可是芙拉达至少健谈风趣,欧文强势些还是可以勒住这个快乐到脱韁的野马。
而他半点也不了解麦雅,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沟通。和麦雅的课程,往往是他问一句,麦雅答一句。她几乎不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无法直视欧文超过三秒,总是低着脸,飞快地记录欧文所说的。当欧文要求他表达对今天上课的感想时,麦雅永远只回那一句:「谢谢你。」
欧文再也受不了,他告诉自己「麦雅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感情,就有思想。」他察觉出在麦雅淡漠的脸上,分明有着一双渴望诉说的眼。
一天早晨,欧文告诉麦雅,他想要看看后院的花园。他欣喜地发现,麦雅果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她仍然不多话,欧文必须仔细的观察,才能发现她脸上浅浅的、偷偷浮现的微笑。
外头冰天雪地,花圃只有白茫茫一片。麦雅说,在雪之下的深土中,她在这里埋了一片鬱金香球茎,在那里埋了一片风信子,在树下种了白雪花,还有鞦韆旁的紫锥花,冬天里的雀鸟会为它的种子而来……。
「等春天来,它们都会开花。」麦雅热切地说着:「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我可以看见。」
麦雅转过身,困惑而苍白的脸在白色天地间恍若美丽又精緻的雕像。
「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你说的春天。」
有那么片刻,麦雅挪不开她的眼光,愣愣地看着欧文。而欧文惊讶的发现,那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又浮上心头。
说来怪,即便是极富魅力的芙拉达,也无法给他同样的感受。那不是令人朝思暮想的吸引力,而是湖面上偶然起了涟漪,他却找不到是哪片落叶还是谁丢下那颗石头。
「麦雅,我要你知道,你不必害怕我,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你心里想的。你甚至可以抱怨我上的课太无聊或不符合期待。」
欧文将双手搭在麦雅肩上,好像对孩子那样说话,亲切又慈祥。
「就像今天这样,把我当朋友或是任何你喜爱的任何小花小草。我只想认识你。」
欧文不知道麦雅听进去多少,他感到麦雅双肩轻微颤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话来。麦雅最后只说了声「谢谢」,心事却好像经过百转千回才筛选出最恰当的回应,欧文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不妨碍他从麦雅眼中看见除了谢谢以外的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