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知在外不可张扬,但听不到那声皇叔,裴寂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他反问道:“你又许什么愿?”
自然是许愿不再梦魇——他今日带她来此地,不也正为的此事么?
阿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答。
老和尚读他二人唇语,读得有些眼花,忙从中调停:“二位莫急,小寺虽以姻缘闻名,却并非只囿于此项,二位要许什么、求什么,都是随心即可。”
裴寂往蒲团上一跪,面朝炉中微红小炷,道:“求支姻缘签。”
阿妩见状也跪到他旁边,同老和尚道:“我也求一支。”
裴寂看她一眼,色有些不满,却仍是让步道:“先替她求。”
磕罢了头,又抽过了竹签,老和尚自墙上取下签文,笑道:“女施主好福气,不出两月,好事便将成了。”
阿妩色一滞。
裴寂闻言,眉头紧锁,冷着脸道:“该我了。”
再取罢签文,见老和尚亦是满面笑容,他心头略松。
只见老和尚对着光又细看了一遍签文,笑着摇摇头,叹道:“施主真是好福气,世人多为红尘所扰,施主却命中无姻缘,没了这红线纠缠,真乃世间第一等快意之人。”
自他语始,裴寂的面色初似大雪转霁,又倏然聚起浓云,渐渐黑沉,直至话音落下,面色已然冷得如覆了层薄冰。
他看向老和尚,强忍怒气:“签文拿来。”
接过签文,将那上头四行诗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黑白分明,无一个字不是说他命里无姻缘。
裴寂站起身,将签文放到香炷上,任由一点红光从中将文字吞噬,轻烟渐袅。
阿妩起身走到他身旁,扯扯他衣袖,担忧道:“皇叔……”
裴寂侧过头看她一眼,烧签文的动作不止,扬起唇角:“无妨,不灵。”
老和尚见状,合十微笑。
裴寂将烧剩的一角攥在手中,转身走向他,淡声道:“签文虽不灵,但有一事,还请师父解惑。”
老和尚道:“施主但说无妨。”
阿妩见裴寂看过来一眼,便点点头,走上前道:“敢问老师父,梦魇何解?”
老和尚问道:“施主因何梦魇?”
阿妩道:“只因白日不小心瞧见了些血腥之事。”
老和尚道:“那梦中可是反复出现白日之景?”
阿妩微怔:“却非如此。”
老和尚笑了笑:“施主之所以梦魇,白日所见应当只是个引子,症结其实在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若不找到症结所在,恐怕梦魇终究难解。”
裴寂走到阿妩身侧,发问道:“那要如何寻到症结所在?”
老和尚双目清明,淡笑道:“大音希声。老衲这些年听不见世间之音,便也悟出一二,有些事,所闻不可信,所见亦如是。”
阿妩疑惑地看一眼裴寂,见他亦摇头,便问:“我二人愚钝,还请师父明言。”
老和尚静静注视二人,忽又合十,轻轻道了句佛号,退后一步道:“天色向晚,前路坎坷,二位此去,当心脚下。”
语气中颇有几分悲悯。
说罢,又看一眼门外,道:“老衲去为二位寻灯笼。”
一来一往打了几回太极,仍是没摸出个门道,阿妩无奈,又见山外遥遥挂起昏色天幕,如晦高台流黄,原来窗阴一箭,光阴只在弹指间。
便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许个愿罢。”
香炷上罢,阿妩虔诚闭目,跪在佛前,磕了三个头。
裴寂抱臂靠在佛殿门边,长身半笼在昏黄灯火里,色晦暗,像是隔了层金雾。
见阿妩起身,他轻嗤道:“本王还以为,殿下早已勘破红尘,不日便要飘然成仙去了,不想今日又是姻缘,又是许愿,倒还不如本王自在——怎么,殿下心中也有牵挂么?“
话锋甚利,阿妩却听出几分酸涩。
她想了想,道:“阿妩六亲尚在,如何舍弃?何况生在这个位置……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怎么会没有牵挂?”
有些话不可明说,可六亲之间,有他,万民之间,亦有他。
她所求,无非长相见而已——哪怕姻缘不定,业海多风,只要岁岁长相见,便已好极。
裴寂听罢,垂下眼眸,看了会儿门边夕照投下的一线影子,轻轻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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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下山时,阿妩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今日在寺中,怎么只见老师父一人?这么大的寺庙,莫非没有旁的弟子么?”
老和尚递过灯笼,笑道:“施主仁善,从前有几个弟子,俱已还俗去了,只剩下一个小弟子,今日下山采买,应当也快回了。”
阿妩点点头,如来时般回了一礼,同裴寂一道,转身朝山下走去。
山松一片森冷,碎碎的风声,好似成串的小白珠子在响。阿妩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裴寂见状,拉过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
他的掌心总是温热,哪怕只裹着一只手,也不再觉得冷。
阿妩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若说了他不想听的,又平白惹他生气。想了想,还是闭口不言。
裴寂提着灯,侧颜映在暖黄的光里,忽然开口,打破静谧:“阿妩觉得,今日的签文可会成真?”
阿妩抿了抿唇,道:“那签文荒谬至极,怎会成真?”
裴寂垂眸,长睫抖了抖,不语。
默了会,他转头看向阿妩,色清清淡淡,却无比认真——
“若成真,我会抢回来。”
阿妩闻言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忽闻前方林间传来枝叶碎裂声,不紧不慢,应是有人踩叶而来。
裴寂举起灯笼,光晕扩大些许,照出松枝掩映间,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走出来,却是个年轻的和尚,一身青色直裰,肩上挑着个担子,看起来有些沉,他走得倒不怎么费力,沿着山径悠悠而来。
迎面相撞,他目光自二人面上掠过,一丝异的情绪一闪而过,待看见二人紧扣的手时,竟微愣了一瞬。
阿妩静静打量着他,只觉心头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这和尚,好生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