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卓思衡被这一吼三问震得耳后也隆隆轰响,缓了半天后他才说道:“苏大人,沈相并不知晓此事,弊案出事后因陛下龙体欠安,沈相便命我去寻长公主劝解越王,也正是越王殿下将古坛场大营的兵马司禁军调入京中,我见此景不妙,于是来知会苏大人一声,且勿要京府军有任何动作,万不能激发事态,使得京府军与禁军起了冲突。”
“只是个弊案,封了贡院就封了,还调禁军入京做什么?”苏谷梁执掌中京府,为人胆大心细,个性又强硬,不似沈相般儒雅平和,最重要的他手中又有兵权,深受器重,分毫不畏惧眼前形势,直言不讳道,“越王殿下想做什么?陛下龙体欠安之际,他不在榻侧亲孝奉顺,却调禁军入京?要造反么?”
卓思衡一点也不觉得苏大人鲁莽,他只是羡慕,要是自己手上有五万人戍守帝京,那他刚才就和越王翻脸了,还至于如此殚精竭虑?有兵权真好啊……他想要手里掌权,非得哪天做官做到枢密院去才有些许机会……
停止遐思后,卓思衡深拜道:“下官无有揣测,但长公主殿下劝说无果,眼下局面已成,还请苏大人调控帝京局势,勿要累及百姓,下官来时已见京中乱象,万不能再致使人心浮动了。”
权力的风云隐变,百姓却实在无辜,卓思衡不忍见乱,必将能做之事先未雨绸缪。
这些是他的实话,足够诚恳情切,苏谷梁如何不知局势混乱自己怕是皇帝醒后第一个要被问罪的,卓思衡为公来告知,却也帮了他一个大忙,他想了想后说道:“我晓得利害轻重,但若有人趁机行乱于市井该当如何?我先差人且巡视着,规避禁军便是。”他顿了顿,平素极大的嗓门忽然就低了下来,“陛下龙体到底如何?”
“陛下头痛昏厥,太医皆已医治,此时太子正守定御驾侍奉汤药。”卓思衡交待情况不忘委婉替太子美言几句。
“这才是身为人子该当之事!”苏大人的嗓门再度恢复,“为子,无外乎大孝尊亲,太子贤睿仁孝,承责在身,理当如此。”
卓思衡希望所有人都这样想。
告辞苏谷梁苏大人后,卓思衡马不停蹄返回中书省将事情告知沈相,谁知中书舍人却告诉他,皇帝已醒,即刻召沈相入宫。
“陛下还召了谁?”
“回大人,还召了禁军兵马司的虞都指挥使与大理寺卿姚大人。”
还好,没有先招越王。卓思衡一颗心放了下来,却又忍不住担心起弟弟和其余还被关在贡院的考生,以及姜大人同那些仍押在大理寺的同僚。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皇帝也不会放他们出来,若朝令夕改,必然是不如将错就错的……只是卓思衡希望这个将错就错点到为止。
而至于什么时候传唤他去问话,卓思衡以为会在越王和长公主之后。
调查弊案是越王和大理寺的事,皇帝自然要挨个问过,再做安排,待到一日后卓思衡被传召入宫时,不出他所料,皇帝该见的人都已见过,最后才需要他的从旁佐证。
在皇帝寝宫外,卓思衡见到捧着汤药离去的太子刘煦,两个人只是行礼问候,在这个时机下,半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眼看卓思衡入内,太子心中激动,可却头都未回,只快步朝外走。
他真的很想告诉卓大哥父皇苏醒后发生的事。
“荒唐,你是储君,朕身体欠安与国事遽尔不利孰轻孰重,你怎能不知?正要你去主持大局之际,你却作妇人状在朕床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皇帝自头痛中恢复,得知弊案与京中骚乱,并未置一词,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训斥太子。
可刘煦却从父皇的语气中微妙体会出了此次训斥是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这并不是责骂和嗔怪,更像是一种……换个方式的探寻。
卓思衡告诉过刘煦,有时在亲长面前,笨拙比睿智更是一种恰当的自白,于是他顺着这个思路急切道:“父皇病重,儿臣不能离弃,储君又如何?仍为人子啊!况且科举之事本就是父皇交待二弟的差事,儿臣如何不知二弟行事可靠,有他坐镇,又能有什么差错?儿臣反倒不担忧那边。可父皇病重,小弟病发,儿臣又是人子又是人兄,此时该主持的大局便是病榻之前,而非朝堂之外。”
他还记得卓思衡说过,无论如何情况,都不能先说兄弟手足的坏话。
太子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倔头倔脑,十分固执,皇帝听罢又斥责他几句,多是什么“不得要领”和“为政知所先后”之类的话,但语气与其说是薄责,几乎可以说是安慰更多,最后太子却怎么都不肯认错,宁可要皇帝处罚自己不当,也坚持表示下次还敢。
最终,他听到的是一声来自父皇的虚弱的绵长叹息。
“你是个好孩子,可朕且问你,若是朕这一倒再不睁眼,皇位空悬之际,你弟弟在外统兵,你在内只知哭泣,该当如何?”
这一问,是真真正正吓到了太子,他张着嘴震惊的模样却恰到好处适合这个问题的回答——那就是没有回答。
皇帝又道:“罢了,你也辛苦了,去看看你弟弟,然后便歇息吧,记得也让太医给你把把脉,开些温补之药,别太过操劳你倒在朕前面倒下了。”
太子并不知道的是,在卓思衡为他安排的角色里,正是这份“拙”有着比“巧”更的成效。
越王越是上蹿下跳,安静的太子便显得弥足珍贵。试问皇帝病重的时候,是喜欢看到儿子操弄兵权——即使为着还算正当的理由,还是希望看到儿子守在床前?这是不言自明的,当然是哪个威胁小他更愿看到哪个。
皇帝这种生物,对“孝”的需求永远不如“忠”多,无论对大臣还是儿子,都是如此,只不过儿子的孝便是忠,诠释方式不同,可内因本象却从无二致。
卓思衡在太子安静的时刻让越王更加躁动,无论皇帝还是其余牵扯其中的官吏,都会看出二人的对比。
只是他也有未料到之事,白大学士的死是个让人苦痛的意外,卓思衡至今思及仍然心口憋闷,而面见皇帝时,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也并未言语,只递给他一张诏书的草拟,温言道:“云山,朕的近臣里你的文辞最佳,看看这封诏书是否还有待改之处?”
诏书不为别事,正是追封白琮白大学士谥号的旨意,其中多为美言安抚之辞,单看这个诏书,卓思衡便知道皇帝是不会处置越王的,但越王也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渴求的一切。
第7章
卓思衡看诏令沉默太久,苦涩的药香缭绕在二人之间,皇帝并未催促,只是在一段时间的寂静后忽然慨叹:“你自入翰林院便是由白爱卿主事,他这一去,你心中定然不会好过。”
“陛下拟定的谥号和追尊的哀荣都十分优渥,臣无笔可改。”
卓思衡的悲伤并非装模作样,他与白大学士不算深交,可也曾经共事多年,若是寿终正寝他也不会似此悲愤,偏偏是人祸至死,诏书里却只能说白琮白大学士“忧劳忽隐患,尽忠竭智而去”,这不是给越王找台阶,这是为避免皇族同朝臣的矛盾在避重就轻而开脱。
这是卓思衡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皇帝是不会为了白大学士一人而处置自己的儿子,即便他也愤怒,但为保全皇家颜面及尊崇,他也会竭力保下越王。只是卓思衡不会让此事白白过去,至少,越王也必须付出前途尽毁这个代价。
“朕听闻封锁贡院时云山你也在场,你如何看待整件事的始末,朕想听听看。”皇帝折回诏书,温言道。
“陛下,此次科举臣应当避嫌,即便弊案当前,臣也无有可言。”卓思衡沉着道。
“云山一定要谨慎至此么?”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皇帝看着卓思衡,似叹似诉,接道:“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云山你是君子,但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也罢,你家中亲眷应考,多说一句只会给你平添烦扰,但这事如何善后,朕是必须要听听你的主意。”他忽然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道,“毕竟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总得想想后面怎么办。”
皇帝是几乎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即便是私下同臣子交谈,他都尽量平静,卓思衡听出其中的不耐和厌烦,决心将火上浇油进行到底。
“回陛下,臣以为当先安抚人心。”
“是了,朕也下诏安抚白爱卿的亲眷家人,也给他长子帖了个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