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为越王殿下非常贴心且精致地挖下九九八十一个坑,可能越王对他亲爹的了解还不如卓思衡这个大臣,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心机之深心眼之小世所罕见。皇帝此时晕厥或许是个意外,但也给了卓思衡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探清越王的虚实,并且顺便让他吃点苦头。
越王此时正占据大理寺的正厅,长公主入内时,便听他在发号施令:
“再去古坛场大营,命虞雍调来一千人,除去贡院,这几个捉拿归来的大臣宅府也都给我围住,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看着越王意气风发的样子,长公主眉心微动,说话却仍是款洽亲善,似是最关心人的长辈,柔声道:“翊儿原来在这里,教姑姑好找。”
然后,她不动声色拦下得令欲行的禁军牙尉。
越王正在兴头上,被打断后颇有凝滞,但见到是宣仪长公主,也不敢不给这位亲姑姑几分薄面,他冷冷扫了眼近旁的卓思衡,快步下来到长公主面前行礼道:“侄儿问姑姑安好。”
长公主则满面愁容,低垂眼帘道:“你父皇身子不大好,我听闻你调动了禁军,担忧是宫中出了变故,特意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卓思衡很佩服长公主与她兄长不相上下的演技和临场发挥的措辞。
越王听罢立即说道:“姑姑,宫中哪有变故?万事都很安稳。”他扫了一眼卓思衡,眼中冷芒必现,声音也阴沉下来,“姑姑且安心回公主府,该小心的是那些个小人在您面前搬弄是非,显得咱们皇家好似不是一条心一般。”
卓思衡仿佛说得不是自己,已然保持得体的泰然自若,于姑侄二人侧后静立。
当然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只能靠背诵自幼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君子修为慎戒来寻求涵养和平静。
长公主如何听不出越王的弦外之音,她也不是会轻易表露心思的人,再觉此话不妥,说出的也是温言软语:“是了,咱们家人当然是一条心。可姑姑担心你调动禁军的事惊扰了不相干的人,倒让人以为天子脚下出了什么大事,你也知道水龙法会行刺的事有多凶险,才过去几个月……万一……再有人心怀不轨,觉得此时是天赐良机,咱们岂不又要措手不及?听姑姑的话,旁的朝政姑姑也不懂,暂且不去提,先别调出如此大的动静,咱们静水流深,千万别惹了不必要的干系。”
在卓思衡看来,做长辈做到长公主这样也算是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虽说有些道理没法说透,比如:你皇帝老爹此时躺在床上,你却开始四处调兵,这是什么个意思你给解释解释?诸如此类,都是不便拿到明面上的话,长公主能换个说法婉转提点,短时间内措辞如此,卓思衡钦佩不已。
可似乎越王不打算领情,他已有些不耐烦解释,似乎是实在不愿意错过眼前这一良机,冷硬了语气道:“姑姑这般阻拦,是担心我抢了谁的风头么?可这是科场弊案,重则动摇国本,我受父皇重托,哪能坐视不管?再说调兵一事,待父皇苏醒后我自会解释,到那时父皇定然明白我的苦衷,无需劳驾姑姑劝解。”
长公主听了这不客气的话明显一滞,却仍耐心道:“什么风头不风头的,姑姑不懂政事,只是担忧你父皇醒来烦愁,再加重头疾,可该如何是好?你是好孩子,存了孝心为你父皇分忧,但也别给自己不留余地,怪让人担心的。”
“姑姑既然说自己不懂政事,那还是别再言及朝堂之事了。”越王凌然道,“姑姑怕我惹父皇不快,就不怕自己干政让父皇更是不悦么?”
卓思衡发觉自己似乎有了个新爱好,喜欢看人作死。不对,其实是在人作死时,帮忙添柴,于是他非常适时且恰当地开口道:“越王殿下息怒,长公主殿下只是心急烦忧,并非以言涉政,此事干系甚广,为求稳妥,还请听从长公主殿下之言,勿要在圣上欠安之际再添风波。”
劝架的精髓就是主动帮助事态升级,越王不怒,那也是怒,长公主未急,那也是急。
不过现在看来其实是反的,长公主已怒,越王最急,卓思衡给越王挖的第一个坑就是惹怒自己姑姑。要知道皇帝总是隐晦要长公主去参与些模糊了皇家事宜和朝堂之间的“似政非政”之事,从亲密关系上,长公主也认可自己的身份是皇兄的左膀右臂,可越王偏偏不将姑姑放在眼里,实在是低估了长公主的威仪。
“你若不肯听,那也只派人守住该守的衙门,叨扰未言其罪的臣工家眷之事,我朝从未有过,断无此理。”长公主肃容道。
“未曾有过?断无此理?姑姑果然是不懂朝政,我朝怎会没有?”越王冷冷一笑,看向卓思衡道,“当年先帝惩治那几个以谏犯天颜之乱臣,便是先且扣押并封其家宅,而后再行议罪,这件事卓司业定然清楚,姑姑不信可以问他。”
深秋的厅堂在此言后便先一步外面的天气步入了严冬。
越王所说的,正是当年戾太子旧臣跪谏获罪一事。
卓思衡当然清楚,但他并不因此而愤怒,因为这个厅堂内,最憎恨先皇景宗的人并不是自己。
越王妄图以言语攻讦卓思衡,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见卓思衡面色微变,甚至还颇为得意。
但卓思衡可以精准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已经幸灾乐祸至极,显示出的仍然是一副仿佛被羞辱后极力克制的愤怒。
他瞥看长公主,那双与之身份相较显得过于粗糙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许久,那依然保持柔和慈爱的声音才出现:“姑姑哪懂这些,罢了,你是皇兄最器重的儿子,又交给你如此重要的差事,我本不该置喙,你便照自己的打算放手去做,若你父皇之后有什么不明,姑姑会替你分辨这一番孝心的。”
“多谢姑姑成全。”越王听过见好就收,一面安排方才听令的军士赶紧动身调兵,一面嘱咐手下护送长公主回府,此时确实像个贴心懂事的侄子。
卓思衡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却不住冷笑,虞雍,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捧杀,这才叫真正的捧杀。
他倒要看看越王背后的人怎么替这个蠢货收拾这个已无可转圜的局面。
第7章
长公主并未表现出任何愠怒和不耐,她从始至终异常从容,甚至要离去前,还吩咐越王记得入宫探望皇帝的身体,卓思衡钦佩皇帝和长公主这对兄妹突变的基因,但也深知或许正是环境而非父母的馈赠塑造了二人。
他打算将方才的言谈告知沈相,与长公主正欲一同离去,这时却见大理寺卿姚佑匆忙入内求见,二人不约而同顿足。
“越王殿下。”姚佑见长公主也在,虽不知缘何,但也规矩行礼,“长公主殿下。”
卓思衡官职低于姚大人,先朝他颔首躬身。
姚佑今年四十余岁,体态阔润,又蓄有重须,面目便显得有种与官职不符的和蔼亲近感,可他执掌大理寺五年,断案无数,也是颇有政绩与刑效的硬骨头,今日不知为何,卓思衡在他脸上见到了一丝从前朝会上从未见过的惶急与不安。
“何事?”越王几乎要将倨傲写在脸上,长公主却只是静默不语。
“白琮白大学士于典狱中哮疾发作,已然病故。”
卓思衡仿佛听见轰隆的声响,浑身都随之战栗,一时之间愤怒几乎要占据理智固守的高地,可他偏偏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冷笑,正来自他前方的长公主。
人性告诉他,白大学士是无辜的,且曾在翰林院时对他多有提点,他的怒火如此正当,以至于即便皇帝在此,他也应该直言面斥越王;
理智告诉他,愤怒是徒劳的,白大学士已死,公道不能靠愤怒声讨,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臣子来拿亲生儿子偿命,这就是残酷的真相,他需要解决问题,与制造这一问题的人,而不是以无用却炽热的怒火焚烧自己,换得良心的安顿。
卓思衡想大口吸气,但他非常清楚这是个错误的表现,他在越王的脸上终于看到不可一世以外的表情——一种深深的震惊和不安,想必长公主那若有似无的冷笑便是源于此有感而发。
大脑以愤怒的方式维持着清醒,卓思衡思考着:年届古稀的老人造此惊变,若一时气急而恼,素日顽疾突发未必不能,而典狱不比外头,狱医来得晚一步都会要去性命,可是,还是翰林院侍诏的卓思衡曾经见过白大学士因劳累在中书省病发,他随身会携带有两个药囊,一个里装着嗅袋,内有可缓和气息的药草,另一个里则是皇上命御医专为白大学士配好的丸药,病发之时和水吞服,便能解一时疾困。
白大学士几乎可以说久病成医,他不会落下这两个救命之物的,除非……
卓思衡将他可怕的冷静扮作一丝慌乱,听起来急切与悲恸的声音都是格外恰到好处:“姚大人,白大学士随身会带有药囊,事情怎会至此?”
姚佑似是难以启齿,但他略有思量,再看已是六无主的越王,似忽然打定主意后说道:“卓司业,白大学士确实有随身携带药囊,但……入典狱羁押前,越王殿下吩咐我们搜身查验,将他们随身的物品都收缴了去……”说完他也看向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