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完全超出卓思衡的预想。原本他以为,皇帝找他来是问清当天发生的全部事项,尤其是藩王世子一事,可显然皇帝并不打算聊这个,话锋已转至他的仕途和命运上,自己押题失败,准备好的答案一个都用不上。
不过没关系,这道题他可以现场作答。
“臣深感陛下隆恩,但若凭此次险难论功,臣以为不可。”
“哦?为何这样说?”
“帝后遇刺,臣下却论功,岂不今后人人盼着朝堂出事?”
皇帝听罢大笑道:“朕懂你的意思,古人云‘帝王始崩臣下论功’是国祚将亡的预兆,可朕不是还好好的么?不过是想你给群臣做个表率,也不只是你,虞雍和高永清也在内,都是此次该赏之人,他们两个倒是原任擢升便够了,可你再往上也不过还是在国子监一职上,岂不屈才?朕得好好给你想个新去处。不过你也别担心,朕知道你心忧学政,自己主理一半不肯放手,还是等你做个满任再来调度也不迟。但有一件事,朕是不愿再等了。”
卓思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会又提什么给赵王教书这种性质的工作吧?
皇帝这次没有任何迂回,只看着卓思衡说道:“朕打算给两个年长开府的孩子派些差事,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觉得这差事该怎么派才妥当?”
第50章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就像是老师向前面两个同学提问说,请回答一下这个字的读音、下面这句话中哪个是错字;而当轮到自己时,老师的笑容消失了,他说,卓同学,请你现在马上立刻写完我这篇命题作文,就在黑板上。
皇帝就是这个偏心眼的老师。
同样是大臣,永清贤弟和虞雍那小子肯定不会被问及这种问题,怎么他就必须在送命题的边缘激流勇进?
皇帝如果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句话少一点主观理解,可能自己的日子会更好过。
好在他只是抱怨,但其实已经习惯,腹稿即刻草拟完毕,当场就可以作答:
“臣不能贸然回答这个问题,还要知道陛下对二位皇子的寄望和期许才可判断。”
皇帝倒是慢悠悠笑着道:“你现在也会试探朕的心意了,是担心行差踏错么?”
皇帝被砸了脑袋后,说话的弯绕程度骤然降低,卓思衡一时不习惯,可他很快明白,或许是死亡的阴影让皇帝开始考虑一些从前未曾考虑过的事情,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试探,而是一个悃愊无华的意见收集。
与死亡的擦身而过让皇帝需要一个答案。但卓思衡也没掉以轻心,当年他是全程目睹了皇帝如何为赵王铺路搞出一番安排,让最终受益者能够安享尊荣,此时这个问题卓思衡也不能立时判断是否是圣心深处某个答案的铺垫。
所以,他的回答需要兼顾真诚的狡猾。
“陛下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二位殿下如今要进入朝堂,如何安排既是陛下家事,又是国之政事。臣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替自己赚得几分安然的余裕,而是想知道在陛下心中此举究竟是为家事还是为国事而问,自然这两者臣也有不同的答对。”
“如果是家事呢?”皇帝听过这番话后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向卓思衡。
“那臣以为该陛下该询问长公主与其他可信亲贵,臣为外臣,不敢擅专。”
“如果是国事呢?”
“那臣以为,朝野内外此时任何政职司务,都没有适合二位殿下之处。”
皇帝看自己的表情让卓思衡以为是自己脑袋被砸了。
“那你便是反对此二子开府执掌庶务了?”从语气听,皇帝这回是真好了。
卓思衡心中冷笑,想着要是我立刻罗列出几十个适合你两个儿子的位置,你不会胡思乱想我早就有另谋他路的贰臣之心才怪,有些话就算皇帝表现得再真诚,他都不会直说。
“皇子及年而开府,乃是我朝历来之约,虽无纲则,但亦有传俗,陛下此举并无不妥。然而二位殿下从未沾染俗务,个性又质朴且淳意,若去机要之处执掌要务,只怕会一时不得要领难以上手,可若只是分个赋闲差职,又有人要说陛下不重子嗣又或非议二位殿下的心性智略才干,加上此次风波……万一有人心怀歹意,将尚且年幼的赵王殿下攀扯进来,说陛下倾侧袒私,难免就会有人私押贰主心存剧乱,若引发党争与夺嫡,岂不令朝局动荡维治不稳?臣不能不顾及此等大事。”
从皇帝看自己的目光中,卓思衡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皇帝不惜性命去救小儿子赵王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事实,如果这时候皇帝薄待两个皇子,那岂不就印证了他对幼子的偏心宠爱?到时候自然人人站队赵王,夺嫡之争所导致的政治崩坏会覆水难收。
所以,虽然卓思衡无比清楚人心本就偏歪,视骨肉而公平对每个父母来说都是考验,但他希望自己的话能让皇帝明白,偏心可以,但不要过分,满朝文武没有人是瞎子聋子,也不是人人都是傻子。要是不想放权,那就别让两个皇子出来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如果想放,那就想清楚真心要历练儿子用作社稷之基,还是给那个最爱的小儿子铺路。若存后者之心,不如不放。
皇帝在与卓思衡的安静对视中,似是感觉到那种委婉却坚毅的态度,不一会儿,他率先缓缓收回目光笑道:“是这个道理,大多英明君主之所以晚年颇显力有不逮,无不因继天立极之事骚惹朝政,使得前所积淀反倒化作弊病之源,好似为乱而治,实在触目惊心。朕不敢以圣天子自炳,但也不会令事态至如此地步,你大可以放心。”
卓思衡心道,你的脑壳要是有你的嘴这么硬就好了。
算了,自己的脖子也没有钢刀硬,还是换个说法吧。
“陛下若真心想历练二位皇子,莫不如先仿效长公主从事吧。”
好了,预防针打完了,该说正事了。
“你是指先让他们执理一些宗亲与政务略有交融之事?”皇帝仿佛逃掉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话题一般,恨不得快马加鞭积极投身到下个问题中去,“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并没有这样多的适逢其时来安排太子和越王。”
这话就是要让卓思衡来创造机会。
不过没关系,机会嘛,眼下就有一个。
卓思衡直接将遇刺后藩王世子失踪一事原原本本告诉皇帝。
虞雍因其职务,必然是要先汇报过这件事的,说不定那封信皇帝也已然看过。那么卓思衡如果不说自己知道的,就显得有些“奸猾”了。可要如何说以及在什么情况下说,卓思衡略微修改了原本的答案,在恰当时候主动交卷。
我真是个合格的纯臣啊……卓思衡说完后忍不住在心底对自己进行一番他看起来丝毫不过分的夸奖。
当然这个纯臣的定义是卓思衡自己所下,最终解释权也归他自己。
皇帝听过确实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也证实了卓思衡的猜想:“此事我已听虞雍报奏,明日大理寺即将带那些妄图逃离行宫之人回典狱问话,朕暂且也不打算治罪。不过你说此事和给太子与越王分派差事有关,莫非你是想令他二人试手此事?”
“刺客与其同党之疑与审,该当大理寺刑部乃至御史台三司过问,此事涉及陛下与皇后的安危,而二位殿下资历尚浅,并无尝试余地。臣以为,藩王世子缺离一事,倒是可以让二位殿下负责查问。一来此事却也在家事同国事之际,二来殿下们身份尊贵却无实际权柄,去过问便好像是堂兄弟之间走动探访,淡化去兴师问罪的意思,也好让诸位藩王安心镇藩。”卓思衡拿出最有利的说辞来给太子找一个合适他的工作,加上前面的铺垫,让这番话显得没有半点私心,非常之诚挚。
但卓思衡心中清楚,如果让太子一上手就去做那些繁复之务,怕是仙来都要皱眉头,更何况一个从没碰过庶务的人?到时候难免皇帝不满,群臣生轻视之心,太子自己也会受损而挫,他好不容易给竖起来的昂扬斗志怕是又没了大半。
卓思衡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