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溯愣了愣,再去看这个名字时,除了欣赏,便有了一丝意味深长:“家学渊源,果真能教子孙不堕青云之志么……”
“圣上继位之初大赦他们几家,虽未放还,但这些孩子如今看来各个有出息,于国,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佟铎的声音沉下来后有种老迈的喑哑,他微微咳嗽两声,刘溯立即起身为老师斟茶服送,待老人家面色略略好些,他才开口:“老师的意思我明白,您是担忧这些戾太子故旧的后人怀了报复之意回朝,引起党争动荡,致使吏治不安。”
见学生如今历练颇有远见,佟铎心中终是顺畅许多,声音也不再虚浮:“这些孩子吃过怎样的大苦头,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不是受了冤枉,如今也难再提,他们心中未尝有一份不平。而我虽已致仕,但眼见朝中昔日世家门第子弟,大多仰仗恩荫,难有人与此等寒衣归朝之辈相较,到底是富贵堕人心志……渊回,你对老师说一句实话,你看卓家儿郎与小儿文章,真的就看不出差距么?”
恩师即便致仕仍是对朝野局势洞若观火,刘溯又敬又畏,而那个问题他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凭他资历在学事司混了这么久,怎么会看不出来?卓思衡文章立意高远辩词斐然,条理清晰又兼顾旁征博引夹经入典,岂是旁人能及?但眼见老师如今膝下只此一子,又作忧患之语,终是心中焦灼,不肯开口。
“你必定看得出来,只是不愿说了伤到我这孤寡老头的脸面罢了……此事也不怪方则……都怪我……怪我自己……”
“老师何苦这样说……”
佟铎摇头摆手打断刘溯的劝说,兀自说了下去:“我原本膝下三子,从前同僚人人羡我子息昌盛……尤其是方则的两位兄长,前后两届殿试均受圣上嘉奖,方列二甲第五,方制二甲第九……可二子先后夭亡,天不怜我白发相送,我又奈何……”
“方则最幼,得我溺爱,从不督促他进学求取功名,只想他有两个有本事的哥哥,即便自己懒惰些享享荫蔽清福,做个赋闲富贵之人安度一世又有何妨?如今他两个哥哥早逝,只余他一人在我膝下,只好耳提面命教他读书上进,他虽是聪颖,到底个性已被我骄纵至乐天随性,眼见朝堂愈发风云诡谲,圣上之心难以捉摸,若是两党起争,他该如何从中自处?可他若是没有功名,我百年之后,无人再与他傍身享得一份安然顺遂,他只能靠自己……不能为子远谋,父母之过也啊……都是我的过错……”
说罢,哀恸催逼之下,佟铎再度剧烈咳嗽,刘溯已是眼中含泪,送水抚背,俨然一子。
佟铎许久才平静下来,此时刘溯移身至老师面前,长揖而跪朗声道:“老师不必担忧,方则如我弟弟一般,他明日之忧便是我今日之愁,今后我必然如待亲弟一般照应他。”
佟铎降身扶起刘溯,二人又是一番哀叹,夜寒凝冰,堂外庭中已是有雪纷扬。
成片的雪絮融化在佟师沛微垂而悲伤的眉眼间,润湿长睫。他静静站在门外,抬头望向幽深玄秘的空寂,那里正是此时无声落雪的来处……
雪下了足足一夜,第二日贡院放榜时,仍有细小雪霰在北风中欢畅舞动,许多士子见到解榜也跟着一起手舞足蹈,但另一些便垂头丧气,原地晃上一晃,丢了魂般将自己的躯壳挪开。
卓思衡昨夜吃饱喝足,睡得很是安然,早起甚至还看了会儿书,原本他还是有点忐忑的,然而见了悉衡抄书字迹,方规正矩颇有父亲风范,他忽然静下了心,不再杂思,待到差不多放榜时辰才动身出发。
等他踏雪而来抵达贡院时已是解榜张出人头攒动,好多人自早便等在此处坐立不安,此时更有一些仆役随从之类的,奔走大喊:“中了!我家少爷中了!”赶去附近停靠的马车里报喜。
卓思衡一时挤不进去,好在个子高,仰头瞧去,只见榜首之名不是自己又是哪个?
解元,宁朔郡卓思衡。
还好还好,他也曾经拿过省高考状元,这般场面是见过的,宁兴府解试虽说是北方四州加宁兴府士子一同应考,但说来也和省内高考差不多。虽然只是第一关解试,但解元也不是过了的人都能拿到的殊荣,他如今斩获此等骄荣,心中真希望父母和其他家人都能在侧,与他共话此时欢欣。
卓思衡以为自己经历过此等荣耀,应该很平静,可是还是心跳加了速,手心发了热,顿时天寒地冻也是不冷,欢欣鼓舞证明自己后,恨不得立刻冲上金殿,摇着皇帝老儿衣领让他赶紧给自己出题,他趁热还能再刷两道!
此时涌动人群不知不觉将他在踌躇满志中推至榜前,这里的士子们已是议论纷纷许久了。
“此解元籍籍无名,也不是州学的人……”
“我从未听闻此人……”
“这个解元你们谁认识?莫非是谁家家学子弟?”
有个人嗓门最大,听着竟有点熟悉,卓思衡自欢畅中回过看去,发现竟然是自己入北都云中城赶考那一日,在东望楼内讽笑自己的士子。
心情大好的卓思衡忽然起了一丝玩心,他突然回过头,带着笑意故作秘道:“这个卓解元我知道,他可不是人。”
榜前众人莫不惊诧,都将目光汇聚到这一脸纯善笑容的小子身上,有人已是窃窃私语,有人大为不齿斥责他子不语怪力乱。
“那他……是什么?”之前曾言语羞辱过他的士子忍不住问道。
“他啊……他是山沟里爬出的大狗熊!”
说罢,卓思衡心情不能更好,也不再看周围人各异的眼,扬长而去。
第5章
宁兴府府尹卧病,由少尹代替在府衙为解试头三名设宴。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赴宴——如果他之前去过的乡亲红白喜事吃席不算的话。
他还是那一身范希亮寄给自家的旧布袍,其实这布袍的做工用料很好,内衬锁了夹棉,又暖和厚实又耐磨,只是看上去布料略显陈旧粗糙不够精致雅观,然而若要看起来就很贵,想必帝京至朔州路途遥远,也到不了他的身上。
不过许是此次解试前三名都出身寒门,宴饮当日,卓思衡见其余二人也是和自己一样深色布袍无有锦绣,第二名叫佟师沛的少年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谈话间总是笑面盈盈,又见识广博,很是和气健谈;第三名姚可安大概三十来岁,他便稳重严肃许多了。宴上刘少尹也是热络之人,问了他们许多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卓思衡讲到杏山乡风光与父亲的乡学时,刘少尹颇为感慨说了句:“凄凉寂寥地竟也有如此学风家传!”
这样的宴会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趣,只是卓思衡有点怪,刘少尹特别爱问自己问题,从家里到乡上,自己和父亲的身份都写在家状上一看便知,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流放地曾经的罪臣家眷,却只字不提,不知是不是在其他两人面前给自己留些隐私?
就连第二名的佟师沛仿佛也对自己格外感兴趣。
卓思衡不擅饮酒,村酿甘浑没有什么酒劲儿,遇到宴会他生怕被灌酒,谁知没顾得上喝酒,光在回答问题了。
临别时,刘少尹赠了三人各三支青州密山笔以资鼓励,希望他们省试乃至殿试都有佳音传回,又叮嘱他们不要在京期间留恋年节富丽而荒废学业。
卓思衡心里算算日子,差不多也是该出发了。
然而宴会后接连三日雪天,京宁运河云中城一段冰凌涌塞,客货船均无法通航,许多旅人士子与归家客商滞留,卓思衡订下的客船也不得不延迟开拔。
他考中解元后第一件事便是去邮驿给家中去信,又补给了许多日常用度,等待此间并无其他事可做,于是便借此时机在屋内静心读书。
待到宁兴府漕司分派专人打凌疏通航道,上百艘大小船只自城内城外两道漕运码头启发,向南出航。
卓思衡乘坐的客船是宽底平头的二层船,有二十个来个客舱,船上能装东西的地方都建了舱,船顶的第二层就只能被当做甲板使用,将近二十日的船程他们只能在这里放风。好在卓思衡的客舱虽是靠近船尾处的便宜房间,却有木舷窗可挑起悬挂,清晨早起时,他可临窗赏沿岸雪景并读书。
其实本有更宽敞舒适的客船,然而想到帝京食玉炊桂的物价,卓思衡实在舍不得将银子花在路费上,到了目的地后他需去礼部报道,而后要在京城过年,来年出正月后省试才开,这么长的时间光是吃住就足够破费了。
船上茶炊简陋,饭食由船伙统一供应,卓思衡认为这味道简直如同犯罪,还不如自己的干粮,可是这饭钱是包含在船费里的,再难吃都是花了钱的,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他每餐都按时吃光,如此两日,船伙收洗盘碟的时候看他都是用一种钦佩的目光。
卓思衡不晕船,便省去很多波折,自打北都云中出航后头两日端是天气晴朗云淡胜雪,谁料第三日又是一场大雪,冻住好些河侧暂停的渔船,航路忽然变得狭窄难行,晨起河上又起了寒雾,客船已被迫停行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大响动,船身也剧烈摇晃起来,卓思衡正在练习文章,砚台都甩滑至窗外河中,这可是小勇哥从南方捎回来的,他心疼坏了探头去看,除了河水晃荡哪还有砚台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