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亮看着他,垂了眸目放下茶盏道:“母亲是贞元元年故去的……”
卓思衡呆愣半晌,不知姨母竟已去世九年……恍惚须臾方才说道:“我娘也是这年末尾去了的……”
二人许久不语,想到各自母亲姐妹一场,却在一年内相继病亡,至死未能再见一面,心中都有悲辛无尽之感。
然而他们二人却还能有缘得见,焉知不是她们二位在天之灵庇佑?
卓思衡拍拍范希亮后背,似是安慰,想起自贞元元年至去年的九年间,还是不断有人以亡故姨母的名义寄来东西,想必是姨母生前曾嘱托过容白表弟,故而他始终坚此遗愿,问之,果真如此。
范希亮也重新流露笑意来解释道:“母亲临终前让我切记勿忘此事,我身为人子为母亲遗愿奔波乃是不可推辞的孝道,而身为君子,承此一诺也是必然要践言的。表弟我虽尚未有功名傍身,但也读过圣贤书,不敢怠慢。”
“表弟与姨母为我家筹谋接济,当受我一拜,这也是我父母临终前都有嘱托的,表弟切莫推辞。”
说完卓思衡便起立俯身,行大礼答谢,吓得范希亮赶忙又是扶又是拦,可又拽不动,只能硬生生战兢兢受了礼,见表哥满意了坐下,才于心有愧道:“我哪有资格受表哥的礼……我家……戾太子案后,父亲不喜母亲与娘家有来往……所以母亲只能暗中行事,前几次寄了些首饰银钱,但后来听说路上就没了东西的音信,她明白这些东西绕太远反而到不去你们家人手中,于是便开始格外留心,送得衣服都换成半新不旧非锦非缎的,还有日常的丸药,也都是不值钱却能解燃眉之急的。可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于流放的一家子来说远远不够……”
“怎么不够,我二妹妹慧衡因流放时落病,一直虚弱,多亏有你时常以止咳宁肺的丸药寄过来,我们在那荒僻的地方哪里买得到?”卓思衡宽慰范希亮道,“我娘在世时对我们说过,姨母这样行事必然有她的道理,想必是费了极大心思的,我们家绝对不能反过来再给她添上不必要麻烦,因而后续即便家中安定,也一直没有书信字迹往来。这些年辛苦姨母……也辛苦表弟了,光是那小鸭子,不知表弟是怎么绣上去的?”
范希亮大笑道:“送去朔州的衣物每件我都有拜托母亲生前身边的嬷嬷帮忙绣好记号,再查验衣物干净整洁打包托人。远远我看你这身袍子便觉得眼熟,再看表哥的相貌与袖口的小鸭,简直是十分确凿了!”
卓思衡也笑道:“母亲说姨母自小聪慧敏锐,遇到难事总有办法解决,表弟定然继承了姨母的智慧和品格。”
范希亮心有触动,不住点头道:“我母亲也说过自己姐姐最冰雪聪明,决计不会贸然行事,她们二人自幼心有灵犀,许多事无需多言便可。”顿了顿,他语气又跌回婉叹的哀然,“我其实……很羡慕母亲。”
卓思衡仿佛明白了他此言深意,问道:“表弟没有其他手足?”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范希亮低着头盯着茶盏,“但他们是我父亲继室所出,平常与我极少往来。”
卓思衡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范希亮这么想见自己,对他来说,和自己家异母所出弟妹的关系可能还不如与他们家虽不通书信却默契的往来,再加之姨母时长与他一同回忆过去娘家少女时与姐姐共度的烂漫时光和金兰之情,范希亮心中定然无限向往。
他不惜奔波劳苦来寻觅自己,大概心中便有希望他们二人能像各自母亲当初那样手足情深的期许。
卓思衡握住范希亮的手,仿佛在和悉衡说话一般亲切:“我们的母亲是至亲手足,你我二人也该当如此。”
范希亮动容至极,眼中翻滚起心底涌动的情谊,却不好意思抹泪,只能用力忍住,再使劲儿反握住卓思衡的手:“能见表哥,定然是我们的母亲庇佑……”
二人又是一番叙情叙旧,卓思衡听着母亲曾在娘家时的趣事,又是倍觉亲切温柔,又是心中略带感伤,想起母亲曾说自己家中还有一弟,也是与她们姐妹极其亲厚的,便向范希亮打听道:“你知道咱们舅舅的消息么?”
“舅舅在巴州!”范希亮听到他问起这个,连忙开心到连比带划往西南指去,却想到什么,又低头喟然,“只是父亲禁止我同母亲娘家的亲戚往来……平常我也都是私下给舅舅逢年过节寄点东西,舅舅也托人带回来过一些那边的土产,书信往来是没有的……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身体如何……”
“将舅舅地址给我吧!”卓思衡豁然开朗,“和表弟见过面把话说开,之前的哑谜就不用再打了,以后表弟不方便,我们就一起给舅舅寄东西问候,你有想说的话便告诉我,我来写信,舅舅若是有回音,我也会想方法既不打扰姨夫,又安然送至表弟手中。”
范希亮粲然一笑时最像自己,卓思衡想,自己若是开心幸福至极,大概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第3章
聊完家事,就该聊学业了。
范希亮很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一年前考过一次,解试过了,省试落第,被父亲好一顿教训。这次恩科又回籍贯陇州的上阳郡赴考,他觉得题有点难了,很是担心解试都不过,岂不更给家中丢脸?
各州因出题官人选确定时间不同,故而开考时间也略有参差,上阳郡毗邻宁兴府,沿运河三日便至,范希亮考完睡足一天半修养,然后紧赶慢赶跑到北都云中来堵卓思衡。
“万一我之前考过了怎么办?”卓思衡很好地问,“那表弟不是白跑了?”
“不会的!”范希亮胸有成竹颇为自豪道,“我每次开科年份,我都会去礼部看省试登榜,没有表哥便是没有来考或者此次运气不佳,以我卓姨丈的家学渊源,怎么会让表哥赋闲在家蹉跎人生?所以这些年都没有表哥的好消息,就是表哥你还没出现!”
卓思衡听罢笑了:“还好我没有给家父丢人,不然也愧对了表弟的‘守株待兔’之计。”
“爹常说我不够聪明,我便从来只想些笨但有用的方法。”范希亮语气忽然低了下来,“说来惭愧,我若是早早考取了功名有官阶在身,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脚没有渠道打听自家人消息下落,还得靠翻袖子认亲……这次偷偷北上也是不能久留陪表哥解试,明日就得赶紧启程回家……”
不希望他妄自菲薄无了信心,卓思衡温言道:“早些回去家里人也安心,是应该的,我这么大人也不用看着。倒是得请表弟教我些经验,说来惭愧,我第一次进贡院,知道的还都是从前父亲讲过的那些,如今怎样,有无变化,却是一概不知的。”
范希亮听他这样说,内心忽然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与被需要感,便将自己所知之事无分大小详略,一应告知。等到二人说完,已是缺月高悬秋夜微寒之际,范希亮明日要乘船南下,两人纵然再不舍也得暂且分别,并约定省试之日相聚帝京再一起长夜共话直至天明。
范希亮还拿了些银子给卓思衡,他说自己每个月银钱有限,但到底父亲还做着鸿胪寺少卿,多少是个正六品的京官,自己过得很好,倒是表哥一个人出门在外正需要使钱。
父亲不疼爱,又是后母,从范希亮之前的话中也能听出他在家过得未必有自己说得那样好,只是此时推辞显得太过做作凉薄,况且卓思衡盯着范希亮那热切又真挚的双眼,怎么也都舍不得拒绝。毕竟如果是自己发自内心赠与,也是希望能解对方燃眉之急,不要被推辞拒绝的。
于是他便收下这十两银子,送范希亮至码头,二人约好帝京一处小驿留信,夜深之时方才回暂住之地。
往后的十天,卓思衡都在读书中度过。其实这些年虽然还要操持家中,偶尔要进山打猎,他也没有耽误学业,总是有时间看看书写写字的,文章功课也绝没有怠惰生疏,只是听范希亮说,省试因出题官不同,难度也大有差别,若是遇到硬骨头,必须要文章水平硬过他,方可渡劫。
卓思衡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诗文他虽只是尚可,但咏史用典如今也能偶得新句,只是若要和专攻次类的士子比,想必就相形见绌了。不过本朝科举取士虽分别考察策、论、诗,各考一日,一共三天,看似平均,但太宗当年改制过一次科举,他认为“其高下之等,大率当以策论为先。”并把原来的诗赋考试删去一赋,只留诗歌。卓思衡当年听卓衍给自己讲述到此时,几乎要激动地高呼太宗英明乃我朝第一圣君!他的水平写诗已是勉强,写赋的话等同于绞杀。好在此传统延续至今,策论为衡量取士的首要因素,对他算是极为有利。
卓思衡感叹,万万想不到,从来以不偏科自居的自己,如今却要为了处理短板心有戚戚,当真是文科难读。
经此一番内心审视准备,卓思衡并于读书间歇收拾好入考场的鹿皮囊与其中干粮物品,只等开考。
贞元十年十一月七日,贡院开门,解试启卷。
未免有协同舞弊嫌疑,因此贡院开考当日方门前张榜,告知士子屋次的廊间排号,入内时由巡监根据姓名引导就座,不可以以任何理由进行调换。
贡院考号以《千字文》排号,此次恩科宁兴府士子约有二百余人,卓思衡的排号为“君字号”,不知怎么,他看到这个排号便想起从前在流放地父亲为自己卜卦时的那一乾卦: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贡院开考十分热闹,好多云中城人都来此围观,排排齐整士子依序而入确实壮观,只是因要对照无误取试资格与查验夹带,队伍行进缓慢,到卓思衡入内时,许多闲杂人等都已无趣而归,行人渐稀但晨曦正好,他跨入门槛前仿佛冥冥之中般回过头去,然而贡院外场只有士子、府军与士子的家人随从,并没有从前那个就站在身后微微伛偻的熟悉身影。
巡监催促,卓思衡转身入院。
检查夹带与唱保结束,卓思衡被引至“君字号”,眼见廊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号间,宽三尺深四尺,一眼便能看尽,都不用细瞧,他前脚刚进去,后脚巡监便落锁下帘,把他给封在号间内。
要在这里待三天,当真是折磨。
卓思衡将鹿皮囊打开,里面收拾得整齐的东西都已经被翻烂,干粮豆饼为查验有无夹塞也都给戳碎得不成样子,他先将这些都放在一旁,列出笔墨砚,按照卓衍吩咐的“万事不如磨墨先”要领,先用净手的小桶清水匀墨开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