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执意要嫁给他时,信了他的话,以为等他登基为帝便会召父亲回去,继续为他辅佐江山。她等到他与旁人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父亲的死讯传至京城,也没等到他兑现承诺。
到如今,她怎能不后悔。
她想回家了。
成安帝在这坐了片刻,忽然按了按眼角,起身走了。
因挂念着孟皇后的病情,楚姝请求成安帝再留她陪母后几年,别太早将她嫁出去。成安帝也舍不得她,竟真的应了,让礼部明年再择人,婚期定到后年。
又是一年夏时,年嬷嬷这夜再三问姚昭仪,钱公公那是否查到了芸姐儿的消息。
姚昭仪始终无言,勉强糊弄了过去。年嬷嬷隐约能感知到昭仪和殿下都在瞒着她什么,转而来了兰心阁问楚言枝。
楚言枝正倚着四簇云纹的架子床把玩一把双面绣狼的扇子。这扇子一面绣望月的白狼,一面绣正扑蝶的仕女,是狼奴端午回来的时候送给她的,连带着还有一把剑,说他学了一年打铁,还是打不出满意的样子,只好攒钱请人为她打了一柄,但剑柄上的那只小狼是他亲手雕的。小狼旁边还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剑奴”。
楚言枝从没听说谁家武林高手的剑会叫剑奴这种名字的,就不太喜欢。狼奴如今聪明极了,很会揣摩她的意思,夜里的时候就把那两个字给磨掉了,重刻了“斩霜雪”三个字。
以他现有的文化,能想到这三个字,也真难为他了。
兰心阁内燃了驱蚊虫的香,年嬷嬷调整了下香笼盖子,在她身旁坐下了,夸狼奴这扇子做得精巧,绣技虽还不如殿下,却已胜得过大半闺秀了。
楚言枝听了这话便想笑。
狼奴较两年前又长了个子,整个人如抽节的青竹,她让人送去的衣服总是赶不上他长的速度,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后来她就特地让人把衣服做大些,省得都浪费,好歹能多穿段日子。
狼奴不光长个子,他如今功夫也不错,听辛大人说,他都有些教不动他了,想过两年他父亲老定远侯从济州过来了,再请他往深里教一教他。这两年狼奴就先读读书,跟着底下那几个指挥同知和镇抚使办办杂务,这样将来入职锦衣卫,处理事物能更顺手些。
楚言枝自是没意见,狼奴却不大高兴的样子,还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大部分的锦衣卫校尉都强了,应该能入职了才对。辛大人只摸着他的头,说他还是不够高,瞧着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还得再长两年。
狼奴虽然不高兴,可听殿下说,他确实该多练练,免得将来办危险的任务受了伤、丢了命,那双眸子又露出了笑意,还歪着脑袋眨眼说:“奴不会让殿下担心的。”
真是,谁有那么担心他了,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楚言枝把扇子丢下了,问年嬷嬷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年嬷嬷又是来打听芸姐儿那事的,楚言枝心里发紧,忙推说太困了,直接缩床里睡去。
几次三番下来,年嬷嬷心里已经有数了。她捋了捋鬓边已有些花白的发,望着烛火用力眨了眨越来越昏花的眼睛。
楚言枝不忍看她这样,过了会儿平躺下来,用扇子捂着唇,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拽了拽年嬷嬷的袖子:“嬷嬷,天儿太热了,明天给我做莲房饮喝好不好?他们做的都没你做的好喝。”
年嬷嬷听了果然回了,带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殿下呀,今儿你都喝多少了?哪能天天就喝凉的,你渐渐大了,得学会养护身子。”
楚言枝哼一声,把年嬷嬷的手拽下来了,脸微红道:“我身子好着呢!每天就喝一点,不会有什么的。”
年嬷嬷往她颈下些微的起伏处看了眼:“那也不能不注意着。等大时你就知道了……好啦,嬷嬷也累了,殿下好好睡吧。”
年嬷嬷叹声气,起身提灯走了。楚言枝放了扇子,坐起身望她走远,看到她已半白的头发,垂头也叹了声气。
恐怕嬷嬷已经猜到芸姐儿不在了。不过跟她差不多大的那个陈二姐,听钱公公说养得很好,原本干干瘦瘦都快病死了,如今已是个很爱笑的小姑娘了。
年嬷嬷要是知道有她在,应该心里会宽慰不少吧。
过了片刻,红裳领人进来了,问楚言枝可要现在睡下。
楚言枝仰躺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甩着扇子玩。天太热,白天刚下过雨,空气又很湿潮,到处都是聒耳的蛙鸣声,吵得人难受。即便室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她也不怎么睡得着。不过想着这些灯点着,恐怕只会让屋里更热,楚言枝还是让她们把灯都吹灭出去了。
等人都退下,室内重归宁静,楚言枝侧身朝里翻了翻,睡在玉质席簟更凉一些的那半边,又将薄被拢到了床外侧,对着墙面眨了眨眼。她思绪乱糟糟的。
前两日二姐姐过生辰,和那位裴驸马回了一趟宫。她如今和裴驸马过得很好,婚后一年多就生了松哥儿。松哥儿养得白白胖胖的,逢人就笑。大姐姐楚欣嫁去那么些年,至今还没有生孩子呢。
虽然松哥儿很可爱,但是楚言枝很怕生孩子,也没办法想象生孩子这件事。两年前她听说芸姐儿遭遇的时候,浑身都想打冷噤。
二姐姐也说她当时生孩子很艰辛,痛得几乎想要干脆咬断舌头立刻死掉算了。幸而生下来是位哥儿,驸马和家中长辈见了都很高兴。驸马从此更疼她了,也很疼孩子。她想着等松哥儿再长两岁,就给他生个妹妹。
这话听得楚言枝整个人像被浸在了冰水里。她再看看二姐姐,二姐姐如今已作了妇人打扮,再不像是当初会牵着她的手,温声问她要许什么愿望,然后和她一起望着孔明灯越飞越高,直到望不见的二姐姐了。
往后她也不可能再那样陪着她过上元节了。她的愿望已经实现,有了驸马、有了孩子,就算要过上元节,也是和他们一起过。
楚言枝认真想过了,等她要及笄了,就向父皇恳请,也多留两年再嫁。等实在不行了,再想别的办法。看三姐姐的样子,她应该也不愿嫁,楚言枝决心就照着她的做。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和别的男子同床共枕这件事。别说睡在同一个被子里了,枕头放同一边枕她都受不了。她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儿,一个公主,为什么要和男人睡在一处?
譬如这床,她一个人睡能自在地从这翻到那,多一个人就不成了。
偶尔她会去北镇抚司亲自接狼奴回来,天热的时候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都似乎能闻见空气里一阵一阵的汗臭味,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脏,后来她就再没去过了。
狼奴倒还算干净,知道每次都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袖子里放了许多备用的帕子,连木奴的衣服都是一天一洗、一天一换的。
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都像她养的小奴隶一样,万事都能顺她的意。
楚言枝将团扇随手丢在了枕边。
她不想嫁人,甚至起了要仿效尚华长公主的念头……不如就找个快死的男人嫁去直接守寡好了,一辈子都干干净净的。小时候听他们说尚华长公主可怜,现在想想,哪里可怜呢?既不用像安平长公主那样和人天天吵,也不用像大公主那样跟人冷脸对冷脸。最重要的,是不用九死一生生孩子。
那年在三姐姐及笄宴会上再看到尚华长公主的时候,楚言枝就发现了,她比前两年看着还要显年轻,指甲涂的红蔻丹,脸白白的,眼睛很亮。不像安平长公主,越来越憔悴。她的独女盛随瞧着倒很好看,听说和尚华长公主走得很近。
但楚言枝暂且只会想想,并不敢真的这样做,主要是怕娘亲担心她。娘亲说,她已对她的婚事有了打算。
楚言枝猜不透是什么打算。反正不管怎么算,都是要她嫁给男人,和男人同床共枕,给男人生孩子。
越想越烦,楚言枝不想了,又把扇子盖在了脸上,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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