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很是自来熟,拿过热毛巾亲力亲为替祁钰净手,热心道:“你这孩子心实,这老倔驴惯会使唤人的。”
“母亲,这位是京中来的贵人。” 刘吉以为孙氏没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粮食这些日子陆续到位,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初春又下了几场雪,田地喝饱了水,来年便不愁了。”
孙氏笑着颔首,又捧了盏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软语问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问到了丹姝,显然孙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着,暗笑:这刘家…又是藤条又是甜枣,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五爷,请随老朽来。” 刘阎转身带着祁钰出去,罕言寡语走到前院的书房里。
阖门,毕恭毕敬行大礼:“老臣只皇上此番来意,迟迟不赴京亦非不识抬举…”
“阁老快快请起。” 祁钰还未待人跪下,便将他扶起。
“边境兵拏祸结,河阳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师当年教诲。”
“大齐苦于门阀横行苦矣,并非皇上之过。” 刘阎视线随着他掠过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闪而过。“老臣年迈,实在不堪为用。”
他待明章既为半子,亦是爱徒益友。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遭,彻底断了他对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难,是朕无能。” 祁钰经方才所见种种,实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颐指气使的姿态来。
“皇上如此,老臣万不敢当。” 刘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刚登基时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结局又如何…郑国公府死于莫须有之罪,先皇改革屡屡挫败最后只能装聋作哑,为青史虚名妥协…
人呐!要想在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会变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闭目,缓缓道:“明章…是他痴,妄图以一人之力,实现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与郑国公府、明章与东宫、旧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会重蹈覆辙?
事不过三,他不怕后人评说河阳刘氏是贪生怕死之徒。
为了与门阀士族的斗争,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为皇家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重复经历失去挚友儿女的锥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来此,他也算未看错人。” 刘阎转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纸书信,交到他手中。
离开前,回首看着孤立无援的年轻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犹豫再三,只留下一声叹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负她。”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眉目
皇上带着程立走出刘府大门, 临走前给刘吉留下一方御赐令牌,地方官见之如天子亲临。
刘吉此人本就不善言辞,只在工事学问上认真, 站在门口望着皇上打马离开, 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拿着令牌回到后园暖房,欲言又止几番,也没说出个究竟来。“父亲…这是皇上留下的。”
刘阎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吭声闷头继续锄地。
倒是夫人孙氏,当仁不让接过令牌怼到刘阎手里,“大不了就一颗脑袋的事儿, 这饥荒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
“你懂什么!” 送走了皇上,刘阎显然心里也不好受。他虽远离朝堂, 可京中的风声是一点没落下。
皇上如今处境艰难, 门阀不除, 官场任人唯亲,改革寸步难行, 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可是…今日情景,与当年先皇请郑国公府冲锋陷阵时,何其相似。
摩拳擦掌的年轻帝王,奋不顾身的臣子, 最后换来的不过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郑国公、恭怀皇后、明章、他的小女儿、外孙…他活了七十年到今日,早已不惧死,却实在不忍再为亲人挚友收尸了。
孙氏顺着刘阎的视线望过去, 看着一旁玩闹的小孙女。
她走过去, 将小孙女抱在怀里, 随意坐在田埂上娓娓道来:“祖母儿时,长在河阳府北边的远山里,没有路,乡亲们的山货卖不出,孩子没书读,只能靠天靠命活着。”
“那祖母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小孩子以为是在说故事,乖巧问道。
“后来,翻山越岭来了个县官名叫赵为宣,他带着乡亲们凿山开路。” 孙氏替小孙女将散开的发辫重新一缕一缕编好,也不看刘阎色,自顾自讲着:“路一寸一寸修了七年才有了点眉目,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他在干活时摔下山崖丢了命。”
“那后来呢?”
“县令虽然不在了,可最难修的那段路却趟出来了,乡亲们一代跟着一代,竟真将这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凿里出来。” 孙氏眉眼含笑,有着温柔而强韧的力量。
“正因为有了那条路,祖母才能坐在这给你讲故事啊!”
“你教孙儿们读书时,整日念叨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孙氏抬眼看着刘阎,暖房里一直没出声的刘家子孙们不知何时都聚了过来,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不懂朝上的大道理…却知道艰难的事总要有人出头去做,正因为前人都倒下了,活着的人才更要将事情做完。不然岂不是前功尽弃?”
刘阎环顾四周,他此生养育二子一女,皆是细心教养,曾几何时亦是寄予厚望。
掌上明珠刘桑苓,随夫君明章满门抄斩,自死不曾言及悔意。
“人皆有私,你怜惜子孙不欲上京…可又有问过他们甘愿否?”
孙氏想起这月余来,宫中、北境每隔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为那两个孩子报平安。缓缓道:“丹姝在宫里,继臻在军中,你真能撒下手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