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棠如似惘闻,仍在对比着病患两颊的面色,“除却腹胀与积食,可还有其余不适?”
病者虚力地摇了摇头,沈青棠了然,笑着致了一意,“稍待。”
她说罢起身,缓步走向了柜桌,高简又忙不迭跟了上来,“哎沈大夫,你听我说,我家大人的情意真的是日月可鉴。他这个人吧,嘴巴毒,想的做的总比说的多。”
“先前听闻太原有沧州北上的遇难船时,他生怕你在里头,直接连夜赶过去,生生跑瘫了三匹马。”
沈青棠提笔蘸墨的手顿了顿,一些回忆碎片倏然浮上了心头:
‘你既是坐船从沧州过来,那为什么我……’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太原官银被劫,我被遣去查案之时,正巧碰到了一只来自沧州的客船,但是好像没有看到你。’
沈青棠稍微缓回,凝然片刻,又慢慢落下了笔。
高简接着道:“还有你淋雨高烧那晚,他也是急得不行,就守在那茶坊的阁楼上,每隔一个时辰蹲一回秦府的消息。”
“我从没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早在沧州他便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可大人他……他处境有些复杂。”
高简挠挠头,不由皱起眉,“且不说前阁老是他政敌,还有亵弄医女之俗。”
“就连他自个家也是一团乱,生母早亡,姨娘争风,父亲又是个古板严苛的,成天拿袭爵之事逼他联姻,他担心于你不利,还搭错了脑筋,要撮合你和秦家少爷。”
沈青棠伏案写着药方,不知想到什么,笔触也渐渐慢了下来:
‘因为在乎你,所以忽然变得畏首畏尾,连我都感到难以置信。’
‘甚至愚笨地以为,比起我,那姓秦的家风更良,定能予你安心自在的生活。’
沈青棠顿了笔,细细出着,似乎当真在思量他说过的这两番话。
高简一口气说得快喘不上来:“嗐,反正他现在大概是一头撞死了,听说为拒姻亲,前两天还和老侯爷断了关系。这会一听你走了,更是不得了,直接倒在了镇抚司。”
沈青棠眸光微颤,顿在半空的笔坠下一滴墨汁,生生洇坏了刚写好的一个字。
虽说得极尽夸张,但高简还是弱下语气,想做最后的争取,“要不这样,实在不解气,你打一顿骂一顿都成,反正他也不还手,你看……能不能把他给收了?”
许是高简的说法实在诙谐,沈青棠垂下眸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掩唇轻笑了一声。
其实若他今日不来游说,她心中也大抵有了决断,只不过托他的福,她还知晓了些其他意外之事。
思忖一番罢,沈青棠还是搁下墨笔,从发间取下了那只海棠银丝簪,笑着递与了高简,“劳烦转交。”
“这、这是作甚?”高简当即一退,不明白,也不敢收。
万一又是什么断情绝爱的信物,那他带回去岂不是自掘死墓?
见他莫名惊慌至此,沈青棠也不禁展开了温暖的笑颜,“不做什么,教他早些回家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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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简一路奔回北镇抚司时,案上昏睡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衙内的兄弟苦着脸色看他,一言难尽地指了指诏狱的方向,瘆人道:“一下午,八个恶徒,无一不招。”
高简深吸了口凉气,顿时福至心灵。看来今夜能否过个安稳的中秋,就全指望在手中的这根簪子上了。
他丝毫不敢怠慢,才踏足煞气森森的诏狱,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再迈步而入,那周身阴冷的少年已然连用数道酷刑,将蒙着双眼的几位囚徒折磨得鲜血淋漓、肉骨隐现,唯有口中还余一口气。
“大人大人,”高简强压心,忙快步迈上前,极小声恭劝,“这申时都过了三刻,明日再审吧?”
说话间,已然不知鬼不觉地取出了袖中银簪示与他观。
魏珩带戾的狠目才转过视线,一见到那熟悉的银簪,浊红的眸光瞬间浮现了几丝清明。
他惊疑不定,僵怔之间,威然质问,“哪来的?”
高简暗暗一笑,凑近转达:“嫂夫人口信,早些回家吃饭。”
刹那间,魏珩僵着的面色顿时松了下来,眸中亦显现出了不可置信的亮色,有如枯木逢春,绝处逢生。
他怔愣地看向高简,得到了肯定的重复后,又看向了那只银簪,和自己满身的污血,难得露出了些惊慌失措的情。
她是皎皎天上月,而他沉于肮脏的泥淖,却仍妄图她栖于潭影中,肯施与清辉允他贪汲,抵死纠缠,不舍不弃。
这一份觊觎折磨得他快要疯掉,因而纵马疾驰于夜色中时,亦带着股不畏生死的冲动。
远远的,那清冷了许久的大宅,便带着通明的光辉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失地走在道上,惊怔地看着这一室灯火,连呼吸都不敢放纵。
很快,他便在门边看到了一抹日思夜寐的倩影,刹那间,时间似乎静止了,万籁皆陷入了沉寂。
女孩提着一盏绣灯,仿若兔子一般在原地蹦跶着小脚取暖,时不时还会将两手笼于唇前呼一口热气,娇俏的小脑袋左看看又看看,似是极有耐心地在等着什么人。
很快,那道清澈的目光便发现了他的踪迹。
女孩眸光霎时一亮,清脆的声音划破寂夜,将失了活气的他一语唤醒:
“子钰,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屋呀?”
她冲他招着手,还不等他迈出僵硬的步伐,便已如翩跹的小蝴蝶迎至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