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诚可贵,可世上总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重要。于他而言,他肩负城中百姓之身家性命,责任大于天。这种责任超过区区某个人的性命,也超过任何感情,是一种至上的信仰。
若有选择,他情愿自己代她死,可他当时别无他选。
好在他的箭法向来精准,冷箭破空,恰好中于腹部,并非致命一箭,也算留下一线希望。
可战后,他在遍地死尸中徒手扒了三天三夜,也未能寻到她。
此后,他恨倭人入骨,立誓要把倭人杀光殆尽,每到战场上,都是忘乎性命地搏斗厮杀,这般骁勇,很快就打赢了这场仗,将偌大的南竹岛完全纳入大燕的版图中。琼州城也位于南竹岛上。
再后来,他被封为镇南王,雄踞一方。他成为了百姓口中的英雄,受万民爱戴,得帝王信任。可他失了他的爱妻,此后半生茕茕独影。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劝他重新再娶,作为一方王侯,当然不缺愿意嫁他的女子,可他并不理会。与他亲近些的,便不会这般劝他,因为他们知道,当初南疆之战结束后,他曾喝过毒酒,自尽过一次,最后被身边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好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时常抱着颜知赋用过的衣裳物什,彻夜难眠。
她曾经对他说过,每日夜里都要他抱着睡觉,她没了,他便夜夜抱着她的旧衣睡。
她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只许有她一个女人,所以他就绝不会再娶。
她曾经对他说过,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许同任何女人有所接触。所以偌大的镇南王府,不仅没有女主子,甚至连女仆从都没有。
颜知赋原本就是极骄纵任性的性子。
她出身于京都大户颜府,门户比当时的陆家还高。因同胞而出的哥哥夭折了,荣景侯夫人身子受损再不能生,所以她是荣景侯唯一的嫡出女儿。她自小受父母宠爱,少时时常扮做男儿,走街窜巷,斗鸡走狗。她的父母原想给她招婿,一来延续颜府嫡系血脉,二来免得女儿嫁人后受了欺负。奈何颜知赋自己看上了陆南屿,非要嫁给他,父母只得妥协,但与陆家约定好,第一个孩子须得姓颜,并交予荣景侯府养育。
当初两个人浓情蜜意,都认为以后会生很多孩子,自是答应了。谁曾料想,最后只得一个独苗女儿。
当然,于孤冷如雪的镇南王来说,这个女儿的存在已经是惊天的喜事了。
大约是五六年后,也即昭仁二十二年,陆南屿才寻得妻子的踪迹。虽然彼时,昔日喜欢粘着他的妻子已视他为陌路。
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陆宁时,是在人来人往的杭州大街上。
小女孩儿身着大红绣金色元宝花纹的狐裘小袄,带着精致漂亮的白玉雕花璎珞,玉雪可人,天真无邪,那双童稚十足的大眼睛,隐约能瞧出当年爱妻的影子,正圆溜溜亮闪闪地盯着他瞧。
快四十岁的英武男人,当街痛哭出声。
总算是找到了足以让他在世间继续走下去的光。
后来,他渐渐查出来,原来当日颜知赋被绑,荣景侯派来的人也一直隐在暗处,伺机救她,在双方还是混乱厮杀中时,已经趁人不备将她的“尸身”运走了,此后又遍寻名医,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令人惊喜的是,在治好了箭伤的同时,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颜知赋同荣景侯夫人一样,怀的是个龙凤胎。那一箭,射死了儿子,尚留下一女。颜知赋自此也再不能生育。
陆南屿奉命镇守南疆,原本不该经常离开属地。但自从与女儿相认后,却时常微服往杭州跑。
夫妻俩虽劫后余生,但颜知赋并没有同他重修旧好的意思。当初荣景侯瞒着陆南屿救下女儿,就是已经不愿意与陆家有牵扯的意思。不论陆南屿如何解释,都无法抹杀当年那穿腹一剑。即便知道他有他的难处,可颜知赋实在忘不了那箭支刺透骨肉的疼痛——身上固然有痛,可心上的痛更甚百倍。
好在,颜知赋爱女儿极甚,也不愿意女儿没有父亲,故而并不反对陆南屿来找女儿。
后来,有人告诉陆南屿,若是能先将女儿接到镇南王府,母女情深,王妃因想念女儿,说不定就愿意回去了。陆南屿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故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和颜知赋争夺女儿。
当然,后来他发现这也是个馊主意。他越是争女儿,颜知赋似乎越不待见他,两个人甚至吵了几回,更伤和气,岂非缘木求鱼。
数年之后,渐渐长大的陆宁曾经问过他一次,他当初是怎么下得去手射杀妻子的,他思索良久,告诉她说,但凡顶天立地的男儿,都必须担负起该有的责任,不可推却,不可逃避;世事难两全,舍小义为大义,才为正理。个人的人伦情长、兄弟手足又岂能与君王社稷、黎民百姓相比?
虽然,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痛彻心肺。
曾记得,当年小轩窗下,他抱着爱妻一同看史籍传记,她脆声泠泠,道:“我最喜欢的大英雄,必定是意志坚韧,百折不挠的,以苍生万民为念,私情不足以乱其心志。”
可当他成为英雄时,那个当初说最喜欢英雄的人,却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后来醒悟到,英雄固然值得敬仰,但却并非女子的好归宿。女孩子,求个只为小义的贴心夫君,大约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49章 、番外:夜深人静
桃蹊书院是百年学府, 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的,莫过于矗立在后园中央位置的藏书楼。
据说这藏书楼是创始人张载所修筑,每一代山长外出游历遇到珍贵的孤本时, 总要带回来藏于阁中。再加上长乐山常年隔绝尘世, 不受战火硝烟、朝代更替所影响,久而久之, 里面珍藏的经略典籍浩瀚广博,比起翰林院来也不逊色。
当然,这么老的楼, 也必得配上适当的修缮和精细的管理才行,不然早就为岁月尘土所侵蚀掩埋。书院中就有一位林老伯, 专门负责看管藏书楼。除了早上开门夜间落锁之外,白天还会整理整理书架, 夜里还要检查一遍火烛。
冬日夜里寒凉,平日里勤奋念书的孩子们也懒怠了些,到了巳时初刻基本上就走光了。
这日夜里,林老伯提着一盏灯笼,照常走进楼中检查, 却见里面尚有一方萤萤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放眼一望,却没看见任何人影。
林老伯暗道, 这是哪个孩子这般粗心, 走了也不知道把烛火熄灭了。他走过去, 准备灭了烛火时,却听见书架处传来细微的响动。
老人循声走过去,沿着高大的书架转了又转,隔着一撞镂空的书架, 透过书籍摆放的缝隙,果然看见对面有位公子,长身玉立,雅致翩翩,清举如月下棠,肃肃如松下风。
他手上还拿了一本书,一动不动的,约摸正看得入迷。
“时辰晚了,李公子还未回斋舍?”老人问了一声,他识得这是书院里最负盛名的李晞公子。
李晞状似不经意地微微抬头,看见林老伯,露出恍然的情,询问道:“林老伯要关门了么?”
老人体贴道:“李公子若是还想看,老朽过半个时辰再来。”
李晞点头道:“谢谢您!我再看片刻就走了。”复又低头看书去了。
林老伯心中不禁赞叹,这位公子已是满腹经纶,还这般好学,实在令人敬佩。
待老人的身影离开之后,某个正经八百的公子眉峰蹙起来,手上一软,方才随手拿来遮掩的书卷啪的一声落到地上,露出蹲在他身下的一个身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