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话音同掌上动作一般从容,却又充满诱哄意味:
“臣指侧这一处茧最厚,乃是常年握剑握笔所致。”
他们的指覆在一处,慢慢滑下。
“拇指之下的肌腱处亦有,这是因为握剑不可用死力,否则便握不住。”
“若是生在这处,便是因握刀之故。”
元承晚听闻话语,随着他的力道抚上去,正是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
她觉这处的茧比方才薄了些许,却仍是坚硬。
裴时行继续解释道:
“这是被刀镡磨损,如臣这般厚度,便是会使刀,但平日又不惯使,不以刀为佩兵的模样。”
“而这一处伤,”他带着她的手落到自己左掌的虎口处。
“这是臣儿时不慎被斩霜所伤,痕细而深,直而斜,此生难消。
“武人一观,便知是被薄刃锋利的剑兵所划。”
他忽想起什么,低笑了一声:
“臣比殿下长四岁,眼下回想,臣手上这道伤被造就时,殿下应还不过一岁。”
一岁的元承晚该是什么模样呢?
想必亦是白白软软,一双眼眸已然显出不俗来。
要是他们的小儿日后也长的像阿娘便好了。
“如此,亦叫观人。”
他收起那令他心魂柔软荡曳的遐想,清晰道。
长公主抽回手。
她忽疑心是这男人方才捏她的力气过大,又或者是他掌中茧实在多又厚。
这才令她一整条臂膀都残留了酥麻触感。
而后顺着遍布四肢百骸的脉络,俱都汇入心脏。
“可这也不足以观人。”
裴时行继续道。
“握剑的不一定是将士,却有可能是江湖刺客,绿林匪徒;提刀的亦有可能是屠夫庖厨。”
“至于此处,”他触上自己中指远节,示与她看:
“臣乃是因常年握笔伏案而成,可旁人却不一定是由笔杆所致。”
他话音倏而冷冽,骤然划破方才的所有朦胧似梦的旖旎:
“便如殿下观周大人一般。
“身着旧衣,不一定是乡野贫民,却有可能是出入宫禁,秩阶正四品,享食禄百担的高位之人。”
“殿下,相貌最容易欺人,衣着亦可轻易变更,门桥边的乞儿若得一身罗衣锦缎,亦可显出尊贵气象。”
他终于在此刻将周旭作下的恶,将京郊被纵马踏死的女子,将那女子家中哭瞎了一双眼,却只能捶地竭骂的老父俱都说与她听。
而后道:“若殿下今日先见的是这可怜老丈,再见周大人,或许此刻感受便会截然相反。”
元承晚垂眼,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寡断。
她当真是在富贵堆里待久了,竟也变得如此痴傻了。
何时竟也学会了朱门食百姓之肉,饮黎庶之血,却还顾影自怜的做派。
痛悔与愧怍一瞬向她周身袭来。
却听裴时行轻叹道:“殿下,抬眸望臣。”
面色微白的女子闻言,乖顺抬眼。
“这不怪您。”他目色温柔,将其中的沉静与笃定一并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她。
“若世间当真有什么无瑕,那想必善良便是唯一宝贵之物,乃是这俗世间最高贵而不可被苛责的善德。”
“您见周颐老态而生怜,为善;知老丈盲眼落泪而生愤,为知是非;听臣一语便透彻全境,是慧;而如今的自惭一念,是谦。”
他历数着她的种种优点,面上笑意骄傲又怜惜。
“您觉周颐为幼子以私权谋职是错,可又觉自己其实并无资格指摘旁人。”
长公主琥珀双眸倏然张大。
他说的极是。
若真论及承蒙祖荫,不事生产,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这位纨绔又浮浪的长公主呢。
她的确厌恶周旭,亦厌恶权贵徇私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