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清珑很快找到了这种想法的不妥之处,父皇没道理做这样于国于社稷无益的打算。他应当深知自己年岁已大,迟早有驾鹤西去的一天。如果把她和张闻庭都废了,又要上哪里再寻一个合适的新继承人呢?
想到这一点,清珑便又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对方的色。
父皇的眼睛虽称得上有,但面颊凹陷,皮肤在灯烛火光的映照下有几分遮掩不住的苍白,双手都得微微撑在案桌上维持现在的姿势,这样的形容,让她很难不想到那四个字。
回光返照。
难道这才是他让自己在偏殿等那么久的原因?清珑猜测。
再往下看,父皇面前的案桌上并不是空无一物,他两臂中间放着两份明黄锦布,上面布满了祥云纹,分明是圣旨的模样。
清珑艰难地将视线从圣旨上移开,看向自己的父皇。
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的视线和态变化,他难得露出一个笑,说道:“你来了,父皇甚是欣慰。”
“父皇传诏,儿臣自然要来。”公主小心答道。
“可是张闻庭却没到。”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失望,“朕予他那么多方便,可他还是斗不过宁中书,始终成不了器。”
这话让清珑公主不知道怎么接,只能沉默。
“好在还有你,尔容不愧是朕的女儿,身上流淌着朕的血,今天这个时候敢入宫来,便证明你比张闻庭要有胆识的多。”眼看着右手边的圣旨,皇帝道,“朕知道许清元未必就真的被你拿捏住,但哪怕是装样子,也总能骗过那些糊涂人。至少现在许清元的声望已远不如她推行摊丁入亩法那个时候了。”
清珑情一震,原来她们的计算根本没有逃过父皇的法眼。
皇帝拿起茶杯灌了一口茶水,嘴角却留下了点点水渍:“你现在倚重她,或许把她看的比父皇还要重,这没什么可稀的,想当初朕对待申国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等到你坐到父皇如今的位子上,自然也会做跟父皇做过的一样的事。”
“女儿不敢。”前半句话可不能承认,清珑立刻跪地叩辩,但同时她的内心也为对方话尾透露出的意思激荡不已,自己原本以为要费上许多功夫才能得到的认可,竟来得如此顺利。
“从前或许不敢,但是以后你做了君王,便是俾睨天下,一言九鼎,莫要如父皇当初一般再被臣子掣肘。”皇帝身体一抖,皱着眉缓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口,“路已铺好,不要辜负父皇的托……”
一句未完,皇帝再也支撑不住般仰靠在椅背上,双目放大,瞳孔散失,显露出临死之人的模样。
或许曾经真切地怨恨过父皇对她的种种不公,但到了这一刻,公主心下却难免地泛出深刻的悲凉。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父皇……父皇……”清珑用衣袖擦干眼泪,冒着不敬走到对方身侧。
皇帝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到了生命的末尾,他曾无比希望寻仙访药真能长生不老,但结果不言而喻,迷信过一阵此道的他不但没能延寿反而伤了根本,即便此后再细心调理,终究不是年轻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似乎在看着公主,但又像是在透过她看自己这作为九五至尊的一生。如果能重活一世,如果能再活一世……直到现在他都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人无再少年,他永远也回不到意气风发的时候,只能将这份曾经拥有过的对未来的雄心壮志交给下一个人了。
用最后的力气牵起女儿,他将一枚钥匙送入她的掌心,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父皇,女儿在。”清珑公主将耳朵贴近他,努力辨认着他的话。
“老师,若以后本王能登基称帝,必封您做丞相,尊为帝师……”皇帝喃喃说着,搭着清珑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清珑闭眼眨掉眼中所有热泪,她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父皇已是一丝鼻息也无。
死了?死了!
一时间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头晕耳鸣,脑子里仿佛有几百台纺机在动。
等她稍缓片刻反应过来,立刻将桌上的圣旨展开。
果不其然,这个时候还要亲自守着的除了传位圣旨还能是什么?只是这第一份上面写的已是传位于自己,那这里为何会有第二份圣旨呢?
她没有浪费也浪费不起时间,果断伸手将另一份圣旨展开,上面的内容赫然与方才那份相反,写的竟是传位于张闻庭!
“原来如此。”清珑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忍不住悲笑出声,“父皇,看来你不是想传位于我,只是想传位于我们之中更有魄力的那个。”
正殿传来“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公主警惕地将两份圣旨收好,藏起来观察来人。
一名身量颇高的穿着内官服饰的人正站在当中不知该往哪边走,清珑公主认出对方,她从帘帐后头走出来,激动道:“你这么快就进宫来了?”
来人迎着声音走过来,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正是许清元,她面色沉重:“只保了我们三个人进来,伤亡惨重。”
“那宁中书是不是也快来了?”公主想到这一点,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等着坐收渔利呢,放心吧。”
“不对,”公主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是怎么进门的,没有看见门外的田德明和侍卫吗?”
“本想武力控制,但是他没有阻拦我,只是让我进来把这个给你。”许清元说着,将一枚兵符放到公主手上,“北衙禁军的。”
这可堪比及时雨了。
许清元看见公主怀中抱着的圣旨,公主便将方才的经过长话短说讲了一遍。
听完,许清元伸手索要过传位张闻庭的那份圣旨,随即将之丢进了那几乎是刻意准备的火盆之中。
“你这是……”公主先是惊骇,然后便闭口不言,默许了她的此种行为。
不过片刻,齐朝的另一种命运便在火焰的吞噬下化作了灰烬。
“眼下兵力好说,若是再有武器装备该多好。”许清元皱眉低语。
一把钥匙出现在她面前,公主眼睛发亮:“武库在德阳宫和芳宣宫中间隔墙内,我把北衙军抽调一部分先叫过去。”
“好。”许清元情振奋,接过钥匙道,“我叫葛高池带上手铳和门口那些北衙兵保护您,千万注意安全。”
公主慎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快步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