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回房将保险箱收好,这时白小鹿也从泥泞中爬出来、狼狈地回到民宿,我喊他来我房间,起先他怕我再揍他一顿而不肯过来,直到我说出此事与他母亲有关,他二话不说乖乖进房。
「妈妈怎么了?」白小鹿罕见地严肃。
「这次上岸,我去了你家一趟,她的状况很不好,我向鬼差买了消息,她活不过这个夏天。」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天我去找白小鹿就是想跟他说这件事,结果中途发生了点小插曲。
白小鹿沉默不语,忧上眉梢,他和我都是六十年资歷的水鬼,我能上岸、他自然也能,虽然心系母亲,头七归家一次后,他再不曾回家看过一眼,他心里极为害怕,害怕见到母亲的眼泪、更害怕面对自己拖累母亲一生以泪洗面的不孝。
看在同日而亡的情份上,每次有机会上岸我都会替他去探望母亲,这一回我发现她印堂发黑、精气耗弱,疑心她阳寿将尽,一查,果然如此。
「鬼差不肯透露确切的日子,但我估计就这一、两个月内了,下个月有个颱风经过、势必带来雨势,那是你最后见她的机会,去吗?」
白小鹿的母亲若是死了,魂魄会逕直前往地府,运气好的话还能直接投胎,地府之大,白小鹿不见得能找到她,一旦她越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缘就彻底断了,这点白小鹿心知肚明。
他没有回答我究竟去不去,可从他坚决的眼我已知晓答案,他自认亏欠母亲,一句道歉始终哽在喉间,既然是最后一次机会,他决心不再逃避,他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说出那句深埋六十年的话。
颱风登陆、狂风骤起,而后雨势一发不可收拾,我和白小鹿藉着倾盆大雨赶至白家,白家现住着白小鹿八十来岁的母亲以及兄嫂一家,未免有人打扰他们母子重聚,我先进屋露出腐烂的鬼脸将白小鹿兄嫂一家吓晕过去,一切就绪,我招手让白小鹿进门,他踌躇良久,最终踏入了睽违六十年不曾归去的家……。
白小鹿的母亲年事已高、行走不便,白家人特地在一楼替她隔出一间卧房,白小鹿站在房门前、颤抖着手推开了门,他的母亲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滂沱大雨傻傻发呆,满是皱纹的双手捧着一隻纸扎机器人玩具……。
白小鹿缓缓走向母亲,在她身边蹲下、轻轻靠上了她的膝头,我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若水鬼有眼泪,他此刻肯定已经泪流满面。
她低头望着膝上的白小鹿,有气无力问着:「你是谁?」
白小鹿身躯一震,带着惊讶与不敢置信的语气回覆:「是我啊,妈妈,我是小鹿。」
她头一歪,又问:「小鹿?又是谁?」
从柜上一叠又一叠的药袋上的说明我才知道他的母亲患上「阿兹海默症」,我的父亲曾是台湾小有名气的医师,我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些医学常识,一旦得了这种病,她会逐渐丧失记忆、甚至失去行为能力,随着时间推移只会不断地恶化。
六十年了,她从白小鹿记忆中的无敌的妈妈沦为无法自理生活的老者,她早已忘了白小鹿的模样、连他的名字也消失在脑海中,可她却记得每年的八月七日要焚烧纸钱及玩具祭奠白小鹿,年復一年、从无例外。
如今的她或许连为何手中会有一隻纸扎机器人都不明白,然而我相信有些东西即使不记得了,曾经深刻存在过心里的必会留下痕跡,因为它已深入骨髓、写在了每一个细胞之中。
「……妈妈……对不起……。」
她的目光从白小鹿的脸庞再次移回窗外,呢喃:「下雨了,快回家吧。」
……回家……,她究竟是催促着眼前陌生的孩子赶紧回家、抑或呼唤着早已遗忘的爱子早日归家呢?
我不知道,白小鹿……会知道吗?
半个月后,白小鹿的母亲病逝,他再也不会晓得母亲数到三之后会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