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谦,终于在某一天下过雨的午后开口了。
那天,心理师进来的时候,陆谦坐在床边,面前放了一面镜子,手里也拿着一面镜子,病人服被他扯的敞开,不知道在忙什么。
「陆谦,午安。」童洁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在忙什么?需要帮忙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他现在的确需要人帮忙。
陆谦的背部当时被泥地上的石头跟玻璃碎片划的血肉糢糊,突出的肩胛骨还被削去一块肉。之前都纱布盖着,最近伤口大部分都癒合了,医师说不用再盖纱布,陆谦才有机会看看自己的伤。他急着想确认一件事。
他将手里的镜子递给心理师。
童洁接过镜子,看着陆谦身前的镜子想了一下,就站到陆谦身后,把手里的镜子对准陆谦的背:「这样吗?你想看背后?有看见吗?」陆谦仔细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镜子,瞇着眼睛不说话。
「伤口还没好全,看着还有点吓人,过一阵子会好的,你不要担心。」童洁慢慢移动手上的镜子,让陆谦看清楚整个背部。
陆谦摇摇头,非常悲伤的样子。
没有了。除了伤疤,什么都没有了。
背上那颗小小的很可爱的、原本陆谦以为日后能用来寻找亲人的小红痣,被狠狠剥离削去了。
这时,小男孩才真实深刻的体悟到他失去的不只是一颗痣。
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他的天真、他的希望,都在那个下午一併碎裂了。
没有了。
陆谦万念俱灰的拉好衣服,爬上床,面无表情地又拿起心理师给他的书开始看。也不知道是真看书,还是只拿来当成不想说话的藉口。
心理师放下镜子,仍然安静地陪陆谦坐着。但她隐约觉得今天的陆谦不太一样,气息有些不稳,似乎比平常还要烦躁。
果然,半个小时之后,陆谦开口说话了。
他说:「我不喜欢这件事。」他放下手里书,强自镇定的对心理师说:「我不喜欢被强姦。」一开口,就直白的毫无遮掩。
童洁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违反意愿的性行为。」那本书是她带来给陆谦看的,关于青春期的身体及心理变化,还有一点基础的性教育。
「那…为什么,」陆谦皱着脸,他停顿了很久,才又开口:「为什么,我会…射精…?」他胡乱擦去忽然流出来眼泪,咬着牙忍着羞耻,说出这两天在书里看到的新名词。他现在才弄明白那个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说我喜欢。」陆谦低着头似乎感到非常困窘跟羞愧。
「陆谦,你听我说。身体是很本能的,就像你感觉热了身体就会出汗、冷了会打喷嚏、饿了肚子会咕嚕咕嚕叫。性器官被刺激,当然也就会有反应。那只是表示你的身体机能是正常的,而不代表你允许,更不代表你喜欢被强迫。你不需要压抑自己身体的感受。当然更不需要感觉到羞耻。」
「需要感到羞耻的是犯罪的人。」童洁看着陆谦,注意他的表情,知道他还承受得住目前的谈话,她抓紧机会继续往下说。
「根据统计,很多的男性受害者在被强迫猥褻的过程中都会有性反应,受害者会勃起,甚至射精。让受害者射精是很多强姦犯都常用的犯罪方式。一方面代表了性方面的完全征服,另外一方面也误导执法人员,让人觉得受害者其实是享受这个过程的,用以来逃避法律上与道德上的制裁。」
「我没有。我没有享受那个。」陆谦愤怒又痛苦,他压抑地喊出来。
「我知道。身体反应并不代表心理意愿。“被强暴”与“你感到有性兴奋”这是两件事,彼此没有衝突。你从来都没有同意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那天来看过你的警察叔叔们也都知道。」童洁说。她考虑了一下,又说:「陆谦,王明被抓到了,你愿意去指认他吗?」
陆谦愣愣地看着心理师。
他想要那个人被永远的关起来,可他很害怕。
后来,在童洁与社工的协助下,陆谦透过相片指认的方式,加上事发当天从他身上採集到的检体,检方将王明定罪了。
这个案子当年造成不小的轰动,还见了报。原因是性侵受害者居然是一个小男孩,这在保守的小乡镇,简直匪夷所思前所未闻。记者为了博取群眾目光,下笔耸动狗血不说,甚至还收买了医院的人,从陆谦的病歷中,偷了一张当时在急诊拍的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照片,刊在了报上。弱小孤儿无助受辱重伤的影像引起群情激愤。小小的一篇报导,引起大大的舆论。
陆谦被侵犯时不满十四足岁且遭到残忍的暴力殴打,王明至少判刑十年以上。他身上还背着其它案件:多起重伤害、入室窃盗、抢劫,而且是累犯。加上之前家暴,这次他的妻子非但诉请离婚,还拿着好几十张验伤单要告他。这些罪状林林总总加起来,听说至少要关二十年。
陆谦一个人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想,怎么会现在就出来了?
陈老师说都过去了。其实,噩梦永远都没过去。
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