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讪然闭嘴,她忽然意识到,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有一种自骨子里流露而出,那种久居高位、仿佛理所当然的天真愚昧,似曾在书中所看的那句——“何不食肉糜?”
舒窈有几丝说不上来的愧疚,她头一回真切地,尝试去设身处地地思考,倘若她是他,倘若她生活在那个年代,在连温饱尚不能保证的艰苦岁月里,她会不会咬下忍下去?
舒窈心里动摇。
舒龙接着道:“我与小春是邻居,她从小就与众不同,聪明又漂亮,谁都喜欢她,我记得那时我们念不起书,她就拉着我与一帮子穷孩子,天天去学校后窗趴着听课,老师也是好心人,从不赶人,反而拿来旧书旧课本,一视同仁,也幸亏如此,我们不至于不识字。”
舒龙呢喃细语,说了许多与小春的往事,譬如相隔几家的邻居入港赚了钱,买了一个收音机,时不时会放当时流行歌与戏曲片段,小春总能模仿地惟妙惟肖,十里八乡都知晓她有一幅好嗓子,一出声便犹如天籁。
舒龙告诉她,村里人人都讲如果小春身在大户人家,或是长在红港,也能去当歌星,小春听了总是腼腆一笑,脸上黑红红,说自己也只是没事瞎唱唱。
“但我知道她不是瞎唱,她有自己的梦想。”舒龙笑着:“我与她家离得近,经常看见她起夜,独自一人坐在海边月下,随着海浪阵阵,轻声吟唱。”
“随着她长大,再是心里有梦,也放不下日益严重,缠绵病榻的阿爸。”舒龙停住,饮一口茶,要继续讲她。
“为什么爹地说了她那么多……却不说自己?”舒窈忍不住问。
舒龙久久怔,为何只字不谈自己,除了难以启齿,还有什么缘由?然而一切终将面对,他张嘴,动动唇,眉目深重,写尽悲怆:“因为…都怪我。”
满心凄凉不敢提。
舒龙生于939年末,他出生那年,正时山河破碎,硝烟弥漫时,抗日战争尚未结束,他阿爸与杨春她阿爸,皆是赤诚男儿,手足兄弟,一生是胆。
面对民族危急时,两人都别亲离子而赴水火,不等他与小春出生,毅然决然参与征兵上了战场,还分到了同一连队,可惜解放前那一仗,两人一死一伤,舒龙阿爸殒命战场,尸骨无存,杨春阿爸拖着残肢病体,苟活而归。
舒龙阿妈成了寡妇,没了父亲在身旁,从小便被人叫“没爹的孩子”,他嘴笨不善辩,次次都是小春拦在众人面前,替他赶走所有人,小小一个人,却能阔气拍胸扬言:“你胆子可真小,算了,以后我来保护你。”
两人在在海风里渐渐长大,情不知何起,懵懵懂懂中舒龙情根深重,或是起于幼时,两人在海里泛舟上,嘀嘀咕咕怎么才能捞起月亮;又或是她拿着鱼竿赶走欺负他的人,站在他面前,明明比他还瘦小,嘴里抱怨他是胆小鬼,下一秒直拍胸膛,说我保护你!
十一二岁时,小春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与人说,但舒龙怎么不知道?她想去学曲、学歌,每回唱歌时,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可是小春有个近来身体越发不好、日日卧病在床的老爹?
那怎么办呢?如果老爹没事了,小春是不是就可以无忧无虑了?谁都有天真时,舒龙也不例外。
可世间险恶,往往天真会被有心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