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夫人倒了盏茶递给张小娘子,见她还要拒绝,不容置疑道:“你昏了头,喝些茶水先醒醒!”
张小娘子凄然一笑,接过茶盏吃了几口,深深吐出口气,那双曾经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晦涩:“阿娘,我没昏头。伯父在南边是顶顶富贵,他的钱财,土地,究竟从何而来,阿娘,你都知晓。他打仗,抗金贼,是立下了功劳。可这些功劳,抵不过他造成的罪孽。北地迟早得收复南边,到那时,清河郡王府该如何自处?几千倾良田,可能继续坦然耕种?住在堪比大内皇宫的清河郡王府里,还能睡得安稳吗?阿娘,北地赵统帅一直住在前辽的皇宫里,迄今未扩建过,更未曾大肆修缮!”
洪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苦笑道:“我虽掌管着中馈,不过是些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能有几个大钱。公家大钱都在你大伯手上,管事账房我也支使不动。清河郡王府没做粮食买卖,又拥有良田千倾,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应当往外卖粮才对。拿着钱财去买粮,太过打人眼。一不留心,还要给那些对付青河请郡王的人手上留有把柄。何况,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我如何敢出这个头?”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知道,早就想到了这些。无论结局如何,帮着了一人,就当是赎了一份罪孽,以后北地清算时,也能念着这份好。”
洪夫人怔怔坐在那里,道:“外面局势,竟然这般坏了?”
张小娘子道:“如今南边没了战乱之苦,恢复了些生机,如何能被北地一直压在头顶。与以前给岁币不同,北地态度强硬,官员贪腐乱收取赋税,得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科举取士,用北地科考的试卷,阅卷取士,全部得北地同意,取士也不会取太多,更不会看士子的家世。北地的本意,应当想要解决南边冗官的问题,南边这边的人没了差使,如何能服气?朝廷给岁币,赔了疆土,那都是朝廷的事情。要让官员从自己荷包里掏银钱,让他们没了好处,就如阿娘说的那般,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南边朝廷必会反啊!”
洪夫人怀着一丝侥幸道:“北地这几年都没动作,说不定,南北能打个平手呢!”
张小娘子斩钉截铁地道:“阿娘,大伯不行,咸安郡王也不行,就算把他们加在一起,都不行!”
咸安郡王韩世忠,战功赫赫。张俊虽然贪婪,在打仗上却不容小觑。
洪夫人听张小娘子这般笃定,愣了下,顿时忧心忡忡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张小娘子道:“阿娘,你听我说啊。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大郎二郎都没甚出息,让他们辞官回来,别去朝堂上掺和了。阿娘拿出嫁妆,私房银,还有大嫂嫂二嫂嫂,她们尚算聪明,让她们也拿些出来,多凑些钱,替大家买条生路!”
洪夫人想到稚气可爱的儿孙们,不由得更加慌乱了,道:“大郎二郎还算听话,你两个嫂嫂.....嫁妆她们估计舍不得,就拿我的吧,我全部拿出来。”
这时,洪娘子在门口探进头来,道:“夫人,小娘子,梧桐从外买到了最新的《大宋朝报》。”
张小娘子曾吩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大宋朝报》,都要马上送到她手上。
不待洪娘子送进来,张小娘子蹭地起身跑过去,道:“在哪里,快给我!”
梧桐拿着《大宋朝报》,离得远远站着。洪娘子刚要招手唤梧桐,张小娘子已经从她身边冲过去,抢过《大宋朝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朱红色大字!
只在有大事发生时,《大宋朝报》才会用朱红大字。
张小娘子手抖了起来,她要闭一闭眼,极力稳住,才能看清报上的字。
“勒令临安及各州府的粮商,粮商背后真正的东家们,尽快恢复正常粮价,否则,杀无赦!”
张小娘子猛地转头,对着身后赶来的洪夫人,颤声道:“阿娘,北地出手了,北地肯定要打过来了!”
第章
大内皇宫, 除了中轴线上的福宁殿与华宫,便属翠寒堂最为华丽气派。正面对着万松岭,庭院种满了花异草, 四季风景如画。
新帝上位, 赵构退居太上皇, 从福宁殿搬到了翠寒堂居住。
赵构作为太上皇,按照规矩应当不居禁中,翠寒堂本是吴太妃的寝宫, 她向来温柔小意, 深得圣心,便由她贴身伺候,让赵构的身子能早日好转。
一走进翠寒堂, 冬日里的庭院,照样郁郁葱葱。天气暖和,浓绿的茶花上, 甚至还冒出了零星的花骨朵。
穿过暖庑游廊走进正殿,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药味中还夹杂着脓疮腐烂后的腥臭味, 尿骚味。
吴贵妃枯坐在罗汉塌前的杌子上,听到脚步声, 她缓缓抬起僵硬的头, 木呆呆看向来人。枯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像是放久失去新鲜的瓜果,再也没了从前的水灵娇艳。
太阳透过窗棂, 照在吴贵妃的鬓角。邢秉懿看到那里银丝闪动,她缓缓笑起来, 喟叹道:“吴贵妃还年轻呢,头发竟然也白了啊。”
吴贵妃手下意识抬起抚上鬓角,很快就垂下来,双眸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死死盯着邢秉懿。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与臭烘烘的活死人呆在一起。娘家亲人靠着她恩荫得来的差使,如今不是被调往清水衙门做些闲差,就是被罢了官。
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般蹉跎在了比地狱还不如的深宫中。
邢秉懿并不将吴贵妃的恨意放在心上,她如今大度得很。
如同以前的吴贵妃一样,身居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当然能做到大度宽容,得到世人的纷纷称赞。
吴贵妃根本不知何为苦难,邢秉懿从未缺过她的吃穿用度。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太上皇,比起伺候生病之前的赵构,不知要轻松多少倍。
从高高在上一朝跌落,有人会粉身碎骨,吴贵妃便是这种人。
吴贵妃以为这般的日子,就算折辱了。真正的折辱,除了心,还有身。
当尊严全无,还食不果腹的时候,根本无暇思索太多,只会想着如何能活下来。
亏得她还想抚养皇子,争权夺势。她的所有荣辱,都系在男人身上,
她拿什么与自己争?
何况是争一个凉薄男人手指缝漏出来的那点恩惠,跟赏小猫小狗一样。
要争,就要争天下!
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同时心潮澎湃,对吴贵妃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吴贵妃抿了抿唇,想要反抗,冯溢无声无息走了上前,躬身对她阴恻恻道:“太妃娘娘,请随小的来吧。”
冯溢的话如冬日阴雨天气的风,直浸入骨髓。吴贵妃不禁打了个寒噤,忙急匆匆大步走了出去。
冯溢朝邢秉懿恭敬施礼,躬身打开了窗棂透风,袖着手守在了殿前。
赵构半躺在塌几上,睁着肿泡眼,不错眼看着她们。
在屋子里躺太久,补品补汤不断,又久未见太阳,赵构的脸犹如发面馒头,皮似乎快要被撑开,白得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