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怕,无时无刻不怕。但有时候,我压根顾不上怕。其实呢,我最怕的是,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错过了太多,最后遗憾终身。比起遗憾的活着,我还是想要尽力不留后悔。”
赵璎珞脑子乱乱的,她没有那么多情绪,只有恨,无止尽地恨。
从进入汴京城外的金兵营帐起,被完颜氏侮辱,在他们身下挣扎时起,她就开始恨。
恨了太多人,恨完颜氏,恨驸马向子扆,恨赵佶赵构赵恒,恨自己。恨意太浓,她只想杀人。
惟有那样,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也许是因着恨,撑着她活到今日。其他只有怕的姊妹亲人,都死了。
赵寰觑着赵璎珞的情,道:“走吧,完事后,我们快些去用斋饭。十九娘,我饿啦。”
赵璎珞忙大步往殿内走去,赵寰望着她跟逃也似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抬腿跟了上前。
寒寂已备好匆忙写就的牌位,在殿内等着。赵寰照着规矩磕头祭拜,点亮了长明灯。
赵璎珞在一旁默默看着,等到赵寰起身,她突然说道:“二十一娘,我也想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赵寰没有多问,只爽快道:“好。”她看向寒寂,颔首道:“劳烦方丈了。”
寒寂望着姊妹俩,转身出去再备了新的牌位。
赵璎珞跪拜完,手颤抖着前去点灯。她的牌位与赵寰的放在一起,豆大的烛火轻晃,照得她们的名号明明灭灭。她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赵寰鼻子跟着发酸,示意寒寂离开,安静陪在赵璎珞身边,也不劝,任由她哭。
赵璎珞靠在赵寰肩膀上,就那么无声哭泣。她哭得赵寰的衣衫湿了大片,心仿佛被雾霾蒙住,沉沉的,难受到几欲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赵璎珞的眼泪快流干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涩涩地疼。抬起沉重的头,她怔怔摸着自己的心,哑声道:“二十一娘,我觉着疼了。”
赵寰取了干净帕子递给她,温声道:“疼好啊。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尝过了不好的滋味,一切都会变好了。”
赵璎珞也笑,接过帕子擦拭着手脸,撑着膝盖站起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已经发麻,她晃了几晃,无力地道:“二十一娘,我好累啊。”
赵寰赶紧搀扶着她,道:“走,我们先去用斋饭。用完饭,在客房里先睡一觉后,我们再回去。”
赵璎珞哭过一场,心里通透了些,人感觉到轻盈不少。以前她很难入睡,与赵寰用过斋饭之后,来到客房,里面的香炉点着檀香,暖香阵阵。
斜倚在罗汉塌上,赵璎珞即刻就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赵寰在一旁提壶倒水,见状道:“累了,就先睡一阵吧。”
赵璎珞嗯了声,知道赵寰忙,没叫她一起歇息。阖上眼眸,听到身边轻微的脚步动静,身上接着一暖。她没有睁眼,脸颊在搭上来的被褥上蹭了蹭。
“二十一娘。”赵璎珞叫住了赵寰,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难过?”
赵寰正欲转身离开,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轻声且坚定答道:“当然会,估计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璎珞眼皮颤动着,感到眼眶又热了。她们两人在小时候总是拌嘴,经常惹王贵妃生气。
那时候,赵寰总不肯认错,她也一样认死理。
王贵妃气得很,抱怨赵寰性子太硬,指责她一根筋,容易钻牛角。两人都不温柔,以后定会吃亏。
王贵妃若是会料到有国破的那一天,她就该改变先前的看法了。若是不要强,凭一股气撑着,她们都活不下去。
赵璎珞仿佛又回到了在汴京时,母亲一惊一乍,指挥得人团团转。给她们上一大堆茶水点心,又怕她们吃多了积食,亲自在旁边盯着,絮叨个不停。
姊妹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吵闹个不停,如此热闹,那般遥远。
赵寰等到赵璎珞进入梦乡后方离开,她小心关上屋门,对守着的护卫交待了几声,朝客院外走去。
寒寂从客院外巷子转角闪身而出,赵寰扬扬眉,道:“我正要找方丈,真是巧了。”
此时,寒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赵寰,斟酌了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前来了。走上前双手合十见礼,慢吞吞道:“赵施主百忙之中,能来到天宁寺,定不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劝慰姊妹,活祭自己。”
“反正来都来了,正好顺便而已。”赵寰干脆直接承认了,望着天色,不客气道:“劳烦方丈带我到寺里走走,我得好生看看,毕竟算是家庙。”
家庙!
以后的香火银子,都要供奉给她,可不是她的家庙。寒寂斜了赵寰一眼,认命转身在前面领路。
天宁寺是耶律淳倾其全力,以举国之力建成,里面的菩萨以及殿宇,自是修得比别的寺庙要富丽堂皇。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用铜筑成。
赵寰走了一遍,出了观音殿,她看着面色肃然,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寒寂,笑着赞道:“好多铜佛,以前辽国还真是富裕。”
寒寂心生警惕,随意附和了句:“比不得汴京的大相国寺。”
赵寰想起汤福回来的话,道:“大相国寺修得太早,里面的菩萨并非全用的铜,只在外面渡了金身罢了。耶律淳若不将菩萨铸得这般大,金人实在是搬不动。寺里的所有佛像,包括天宁寺,应当都保不住吧。”
寒寂一转身,在赵寰面前站定,道:“赵施主,恕贫僧愚钝,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为好。”
赵寰笑道:“我哪有拐弯抹角,是有话直说啊。我在猜测,耶律淳会不会早料到有这么一天,辽国会灭亡,这些佛像,就成了留给你们的家财。”
寒寂脸色苍白,嘴里直发苦,低低道:“贫僧不喜欢天宁寺,以前极少来过。他们若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又怎会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来修寺庙。”
赵寰跟着点头,道:“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们哪会管老百姓死活。他们要修建金碧辉煌的寺庙,要显出他们的诚意,让菩萨保佑他们生生世世都权势滔天。庙里被供奉的菩萨,他们的金身,乃是贫苦百姓的血泪筑成,只不知菩萨会做如何想,会如何做。”
寒寂情落寞,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贫僧也给自己点了盏长明灯。”
赵寰抬眼看去,寒寂话一出口,心情无端平静了下来,双眸沉沉,不躲不闪回望。
寒寂道:“你是大宋的帝姬,贫僧虽是出家人,究竟是大辽手握实权的萧氏子弟。你我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恨。大宋与金,于大辽人来说,都是一样,你们全部是敌人。”
太阳照拂下,天蓝得醉人,带着春日的煦暖。曾经征战多年的两国仇敌,彼此站在一起能心平气和说话,真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