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埋藏于心底的声音吐露殆尽,泉亦停止抽噎,她抬起头,用挂着泪珠的鼻梁抵上我的脸颊。
“若不是殿下当年发善相救,我早就同死去的父母一起被当作无名尸身。纵然殿下对昔日恩情无所牵挂,我也会永远守在您身边。您不仅救过我的命,更与那残忍蛮横的武士截然不同。殿下有十善之功,却怜悯我这等身份微贱之人,您本该获得万民敬仰。您比任何人都具备领导国家的资格。故而,我会永远陪伴殿下,我想亲眼见证殿下改变这污浊的秽土。”
泉又吻我一边,这次不再像似先前粗暴的侵略,她小心翼翼贴上我的唇,片刻的亲昵有若蜻蜓点水。
“我深爱着殿下,爱到不能自已。殿下不必对我宽仁,只要能继续做殿下的鹰犬我便可心满意足。”
我对泉抱有的感情,同她维系起的肌肤关系,不过是因着我自始至终都将她当作阿照的替代品而已。所以当我真正意识到泉是她自己而非任何人的替身时,我头一遭恐惧并抵抗她的侵入。我早已非完璧之身,贞操于我而言更是轻如鸿毛之物。但若是心甘情愿地耐受泉先前的强迫,我和她大抵会永远也回不到从前。泉该自此同阿照一般,被我拖入无底深渊之中。
泉将散落一地的衣袍重新覆在我身上,旋又横抱起我的身躯。此刻我耳边除了细碎的风声,便是我与泉的衣物相互摩擦发出的綷綵之声。
“泉,”这大抵为今夜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我必须要去见她。”
左右摇摆的心绪中,我的顽念始终矗立。泉紧抓着我,她的身体也未曾有一丝动摇。
“北条的那个女人……她被关在和泉国的岸和田。我明白您的决心,可单凭你我决计无法与那里的松浦守军抗衡。”
“我知道。我亦早有觉悟。”
“好……无论敌人几多,我都绝不会教您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泉吹灭天守阁顶的烛台,而后将我抱回居室。她的双目受浓密的刘海遮盖,在晦暗的夜里显得尤为模糊。但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认错,她乃无可替代之人,一如早已存在于我心底、无以挥去的阿照一般。所以我才一定要去见她,哪怕之后的结局便是就此别离。
到第二日,梅雨仍不依不饶。雨露沾身,濡湿裙摆,若是不慎让雨丝刮在脸上,好容易涂匀的脂粉也会脱落殆尽。我渐渐嫌厌起如此季节,愁绪像不断线的雨珠,阴云难散,被褥发霉,日子里的烦心事也一件接着一件。
即便山名朝定不在姬路,在这样的天气下要溜出城也有些困难。欲至和泉,需经摄津,奈因摄津戒备森严,故而陆路不通,只能从明石浦乘船走水路。如此经过一番打点,费尽心思乔装出城的我,先是前往明石,由此乘上将往纪伊港的商船,途中便在和泉国吹饭浦靠岸下船,改走陆路至岸和田城。这一路勉强堪称安然。不过真正的阻难还在岸和田城的关卡上,岸和田城主乃是左大臣的谱代家臣,城内还关着正将功折罪的左大臣亲侄,面对我这样的生面孔自然无法轻易放行。只是梅时的夏越之祓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又该庆幸一刻不停的梅雨。盖因此时,疾病灾殃多发,听闻城内也有几多人罹疾,城主家的女眷身子亦不甚舒泰,迩来总延请法师官进城诵经驱邪。
我由此顿生一计。如今乃歇于城下的驿馆中,等待换上能顺利蒙混入城的衣装。一路奔波使我衣衫尽湿,本来的妆饰被汗珠和雨水冲淡,驿馆的主人遂替我更换新装。套上白无地小袖与绯袴,沾着雨珠的长发被白檀纸扎成一束,连脂粉也被重新涂过,擅长化妆的游女们将插好新鲜花簪的金冠系于我额前,末了又帮我披上松鹤纹千早。
“您如此打扮不似巫女,直如光明皇后⑴一般。”在旁有游女这般打趣。
我便是要佯作巫女潜入岸和田城。与其说潜入,毋宁说扮作这副模样,反倒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去。有本地的官为内应,我伪装成巫女的行径亦不会被人揭穿。社虽归社领,不过原本便以侍奉皇室为己任,武士不会率尔刁难寺社,官也无需对武士怀抱敬意。当今世上,多数寺社失去檀那供奉,情势难上加难。思忖终有一日会借助其人之手,故而我多年间一直暗中施供于各地社,又破财为其维护社领,必要时也会透露自己与宫里的关系。
离开驿馆时,我手里攥着驱邪及仪式所用的乐铃与币纸种种,这时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逐渐转烈,我又撑起唐伞,独自步行至岸和田城门前。
那游女随口道出的玩笑倒教我挂怀至今。的确,若是成为如光明皇后一般出身高贵之人,必定能将仁贤光辉遍照举世。父亲乃肱股之臣,母亲是贵族命妇,丈夫与女儿皆是十善帝王之身——仔细忖来,我母亲并未较之逊色几分。然则,二者的命运无疑大相径庭。贤后佳名弘垂,母亲却无人问津。没有母亲的浮世,究竟乃分文不值。
尽管一度曾下定决心改变浊世,但言及治国之才,我大抵不及母亲毫厘。见泉对我满怀信心,我只愈发羞愧难堪。
注释:
⑴藤原安宿媛(七〇一—七六〇),奈良时代皇族,藤原不比等与橘叁千代之女,圣武天皇皇后,孝谦女皇母后。素享贤后之名,后世又传为日本第一美人,镰仓时代以降则因《元亨释书》载其“美貌有若光明遍照”,乃称光明子、光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