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述尧不再多言,老太太冷哼一声。
同辈中,程述尧家世最显赫,谁都要让他几分薄面,程珣父母离世后,二叔程思成独揽大权,对他有所忌惮,比起凌厉果决的手段,他年轻得可怕,当真后生可畏,令知命之年的程思成不得不提防。
毕竟,再年富力强的帝王,终究难逃行将就木的命运,改朝换代,不过是时间问题。
宋煦把手放在他掌心,她想要站起来,跪太久,双腿跪麻了,她脱力地要往下跌,程述尧反应极快,手臂揽过她的腰。
随后,男人直接俯身打横抱起她,动作毫不费力,很稳地抱着她。
这瞬间,宋煦心底一荡,她直愣愣注视着他。
少女身材高挑,只有在他怀里显得娇小。她迟疑几秒,抬手搂住他的脖子,那姿态像一只受伤的天鹅。
程述尧微微颔首,迈开长腿,抱着她离开,昏暗的长廊中,他脚步平缓,衣袂翩翩,双手没有松动分毫。
宋煦依偎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冰冷挺括的面料,软黄金般不菲的价格。
哪怕情况再焦灼,他都能保持镇静,衣着严整,缓慢地逼近,一向不缺手段,重压之下,心生敬畏与臣服。
阴差阳错,她还是见到他了。
男人侧脸冷峻,挺直的鼻子如雕塑品,他问:“为什么要跪?”
她盯着他柔软的长睫,放轻呼吸,道:“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的话不用在意。”程述尧不露声色说,“这件事你没有错,是对方强迫你。”
“可是,他说喜欢我,对我表白很多次。我不愿意,他非要强迫我。”宋煦问,“难道,男人都喜欢这样骗人吗?”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论男女话题。
静默了会,程述尧回她:“如果是真心喜欢你,不会急于一时。”
“我不缺谁的喜欢。”宋煦靠近他的胸膛,低喃,“我一定能找到真正喜欢我的人。”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伤。
程述尧步伐微滞,他面庞如静水,道:“以前我教过你,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影响自己。没有人值得你委屈难过,让你放弃一切也要去追随。”
骄傲聪明的公主,不该为任何人或事低头,应当勇敢自信地征服世界,且一直如此。
他说:“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不准你下跪。”
“您送我来程家,又对我不闻不问。现在,我是丢您的脸了吗?”
即便如此,宋煦仍没放手,她多想再停留一会。
程述尧望着前方:“你做任何事都不会给我丢脸。”坚定不移的口吻。
宋煦忍住泪意,她拍他的肩膀,声音很低:“您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哥哥。”
见他不松手,她开始胡乱挣扎,甚至责问:“您为什么才来?”
“宋煦。”程述尧蹙眉,似在忍耐什么,“听话。”
“我要去找哥哥。”她不会掉眼泪,而是跟他怄气,“不管怎样,哥哥会陪着我。您把我扔到程家的三年里,哥哥一直陪着我。”
少女挣脱他的怀抱,好像天鹅振翅,迫不及待飞向远方。
程家门口,三辆纯黑专车等候多时,一行人见程述尧现身,随即迎上前,无声跟在他身后。
少年寻过来,被近旁手下拦住,程述尧抬了抬手,没有表情地看向程珣,问:“什么事?”
“四叔。”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似有穿透力,程珣略感紧张,他不禁低头,“谢谢。如果不是您告诉我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奶奶会为难她。”
程珣就是她要找的哥哥。
“不用。”越过少年身畔,他脚步顿住,说,“宋煦在里面找你。”
来到车旁,程述尧眼前一黑,他及时伸手撑住车门,情如常,再缓慢弯身坐进车里。
两分钟内,所有人即刻上车。
车厢里,鼻尖萦绕着一股血锈味,周尹配合着医生,轻快脱下程述尧的外套、衬衣,摘掉那只浸满了血的黑色皮手套。
他怕赶不及,来程家前,程述尧先通知程谨言和程珣,拖住老太太。
程述尧特意穿了一身黑,黑色能压下所有的颜色和情绪,溅血无痕,静静地厮杀。
医生检查伤势,解下缠在他手臂上的血纱布,他叹息,“你这手臂是不想要了?”重物都不能提,何况是抱起一个人。
程述尧面庞苍白,侧头望向窗外远去的程家别墅,窗玻璃上,映出一双冷漠深算的眼睛,他垂下眼睫,似在沉思。
“先生。”周尹看着面无表情的程述尧,问,“小姐……要接回来吗?”
“暂时不用。”程述尧意识很清醒,“让凌扬知会她,要想走可以,走了就没有回头路,别再回程家。”接着,他叮嘱周尹,把空置的半岛别墅给她。
老太太非挑今天问讯宋煦,这是何意?多少都在帮程思成试探他的情况。
身处权力漩涡中心,风暴在头顶酝酿,倾覆之下,焉有完卵?
宋煦不离开程家也好,暂时的,那里是安全的避风港、平静的风暴眼。
耳边响起医生的嘀咕,在质疑伤口的开裂与他抱的人的体重,医生感慨他失去了痛觉。
其实她很轻。若非他受伤,手臂难以借力,她是决计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雨落在玻璃上,缓缓游弋,像泪痕,逐渐模糊视线。
程述尧目光很深,犹在思虑。
那对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女,相识于微时,他们是城堡中无忧无虑的王子公主。
三年过去了,孩子们的感情也不同了吗?
——
直到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夕,细雪纷落的傍晚,宋煦再度见到程述尧。
歌剧院舞校放假,宋煦返回程家,她对自己有要求,假期也不松懈,经常在练功房呆上一整天。
道别老师,踏出舞蹈室,冰凉的雪片迎面飘来。
宋煦没走几步,周尹从后叫住她。
路灯昏黄,细雪簌簌,华贵的黑色专车停泊在不远处,几名手下静立四周,时刻保持警觉。
周尹上前拉开车门,男人下车,撑着一把黑伞向她走来。
天色昏沉,远处隐现一座教堂,尖耸入云的塔顶,那轮廓犹如一片漆黑森林,一处危险又蛊惑的深渊。
男人走过来,他身后黑压压的教堂沦为背景,他分明年轻,却拥有与宗教相似的气息——如同一座哥德式教堂,高耸入云,华美繁复,仿佛天使与魔鬼的巨大骸骨,圣又黑暗,秘又宏大,使人崇敬且畏惧,不由自主地献祭、信仰。
和小时候一样,每当他们有矛盾,隔一段时间后,教父会先来找她。
宋煦任性归任性,她心里明白,这是他们间的冷静期,一旦结束,他们会默契地不再提起。
她再大胆也不敢惹他生气,始终敬畏。尽管程述尧是她的教父,她可以唤他四叔,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男人不为所动的一面,没有什么人或事能撼动他,冷静理智,近乎无情。
这一瞬,恍若祇降临。
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容,高高在上主宰着别人命运的祇,连他握着的伞柄,都像是泛着冷光的利剑化作而成。
又是近一个多月不见,她只是想他。宋煦按着涌动的情绪,问:“您怎么回来了?”
程述尧替她撑伞,他色平静道:“今天是平安夜,程家有家宴。”
宋煦轻声说:“一年过得好快。”
男人说话做事有种旧时代贵族的优雅,慢条斯理,同时,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场,两人走在一起,气质相近,引人频频回头。
周尹望着他们来到车旁,照旧,先生抬手挡着车顶框,公主坐进去后,他才收伞,递给身边的手下,自己弯腰坐进车里。
曾有人问他,这个女孩是谁?为什么先生会亲自为她撑伞、开车门?是谁能让他十年如一日的悉心对待?
周尹想了想,只说:她是先生的教女。最疼爱的教女。
雀跃来得很简单。宋煦跟程述尧聊了聊,得知他将在程家住两天,她别过脸,不禁翘起唇角,猫眼石般的眸子里,光采闪动。
少女的心情善变,她脸上的开心藏不住。
程述尧回完下属的请示,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抬眸看他,唇边弧度恰好:“秘密。”
仿佛才两年前,少女的容貌还像一朵未开的牡丹,纯真娇美,她无疑是同龄女孩中最出挑的,其他孩子处在尴尬发育期,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如盛放的玫瑰,最素净的状态也像天生带妆,肤白红唇,眉睫浓密,明艳度极高的长相。
她的美丽中带点“杀气”——出现在哪,哪里便悉数褪色,而她是此间唯一鲜明活泼的存在。
宋煦与任何帅气男友上街,路人都会自动忽略男生,目光被她吸引。
只有当她和程述尧走在一起,他们平分秋色,不会被对方的光采所掩盖。
教父在她身边,衬得她更像睥睨群臣的年轻女王、高贵典雅的公主,她仍在成长,需要他的教导和陪伴。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气质气场太相似。
赵池菲见过她的教父,惊叹年轻之余,曾开玩笑说:怪不得他是你的教父,你们给人的感觉都很像。你是男人疯狂追求、征服的那种女人,那你的教父就是女人疯狂追求、幻想被他征服的男人。
简而言之,两人身边绝对不缺异性。
宋煦听后不乐,她不承认道:我和他一点也不像。
程述尧看她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以为有什么好事。
夜幕低垂,车子驶过金门大桥,海面一平如镜,不多时,开到程家门口,慢速停下。
依然,程述尧先下车,再将手递给宋煦。
下车时触碰到他的手掌,这是第二件好事。
宋煦止不住的想微笑,担忧他察觉什么,便看向程家门口,不期然望见程珣朝她挥手。
她比平时要兴奋,忍不住说:“哥哥也在等我。”
程述尧循着她的目光,看见那位俊秀的王子正沿花园小径走来。
收回视线,他看着少女明亮的笑容,应声道:“你去吧。”
宋煦转头问他:“您还有事吗?”
程述尧语气如常:“嗯,还有点事处理一下,待会过来。”
她信以为真,同程珣一起先回程家,等候开餐。
却在十来分钟后,等到周尹把圣诞礼物给她,说:“小姐,先生临时有事要走,祝您圣诞节快乐。”
宋煦低问:“他走了?”
周尹点头,顷刻间,他看清少女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意,眸光黯淡,像枯萎了失去色泽的玫瑰。
周尹不忍再看,他提醒宋煦:“小姐,这是礼物。”
气氛凝滞了会,宋煦冷声说:“我不要,还给他。”
“小姐。”周尹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随便你处理,扔垃圾桶也可以。”
周尹一愣,他们冷淡的态度何其相似。
“小姐,收下礼物吧。”
宋煦不带情绪扫一眼,这些年来,她待在程家见不到他,每次节日,程述尧都会差人送来礼物,每次送给她的礼物都是家族同辈中最好的,其他孩子都羡慕她,她却不以为意。
这些被家族的大人们看在眼里,有的猜测程述尧极为重视她,但,有人认为也不见得,每次都只有礼物,人影都不见,看来程述尧对她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家族中确实没人敢对她如何,他们都清楚她背后是程述尧,他给她撑腰,没人敢轻视她、动她分毫,可那又如何——
她要的不是这个,她想见他,她要他回来,或者,让她待在他身边。
“他这三年是有多忙?”宋煦问周尹,“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看我吗?”
周尹欲言又止,“小姐……”
刚把宋煦送来程家那会,先生很不放心,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程家看她,但每次都很短暂,每次都远远看一会就走,有时是借口来找老太太,有时是受伤了要回来看她一眼,再放心离开。
事情尚未结束,周尹什么都不能说。
最后,周尹只道:“小姐,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质疑先生。”
少女竟微微笑了笑,“我有什么资格质疑他的决定?我只是他的教女。”
他们的隔阂由此而来。
——
这之后,程述尧受老太太的邀约再来程家,已是初春。
阳光灿烂的午后,老太太坐在庭院的树荫里,品尝下午茶。
程述尧按时赴约,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在老太太面前坐下。
简单问候后,程老太太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述尧,不瞒你说,我请你来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事。”
程述尧抿一口红茶,明知故问:“什么事?”
她先说:“宋煦父母都不在了,她是你的教女,在大事上,只有你能为她作主。”
程述尧放下茶杯,极轻的声响,他情不动,听程老太太说:“时间过得真快,跟一眨眼似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今年宋煦要满十八岁了,都是大人了。”
话一顿,程老太太看着他,直接道:“你作为她的教父,对她将来的丈夫有什么要求?”
老太太仅仅客气一问,程述尧却垂下眸光,深思着说:“家世、外表、能力都不能逊色,重要的是年龄合适,相差五岁之内,她要喜欢对方,彼此情投意合。”
程老太太闻言微笑,“你看程珣怎么样?”
公主王子当然相配。何况,程珣是她要找的哥哥。平安夜那晚,女孩对少年的喜欢压根藏不住,她会继续留在程家,大概是因为程珣。
不知多久,他平静道:“他们青梅竹马,条件合适。”
老太太满意点头,“你也这么觉得。既然如此,等宋煦过了十八岁生日,两个孩子先订婚。这些年来,家族内斗争不断,人心异动,有些事还是趁早定下来……”
后面的话,程述尧没在听,他喝完红茶,放下空茶杯。
程述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订婚的事我会跟她说。”
男人如此平静,以至于到后来,程家大权旁落,胜负已定,他们的婚约立即取消。
老太太恍然大悟,不敢置信问:“述尧,你对你的教女,究竟是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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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九点,往事篇与正文会穿插放,怕正文里太多插叙影响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