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起眼,一丝不漏地捕捉到她情绪变化。很明显她在害怕。怕什么,怕他?
这距离让他上瘾,像快溺水的人大口灌了满肺的新鲜空气。但另一个声音在脑内叫嚣着,这不是梦,你不是李贤。
理智回笼,他放开手,她屏住的呼吸才恢复正常。两人都不说话,片刻后,李凭才冷笑一声。
”而且,你昨天也看见了吧。”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她的。
”我们两个之间,有命绳。”
03
“有命绳怎么?我和……”她把“前男友”三个字强行憋了回去,换了个词:“和好多人都有命绳,所以从来不拿这个当回事。”
她胡扯完又心虚:“你很在意?那斩断算了。”
“不逆天命者不可斩,否则要受雷刑。你究竟是不是斩鬼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更气了。和她在一个空间里时,他的情绪就和过山车一样,简直不知道会向什么鬼地方夺路狂奔。
“我说过我除妖的办法是外婆教的。”秦陌桑丝毫不为他的冷言冷语所动,有种差生面对教导主任的无所畏惧。
“她是苗族人,为养我到十八岁,向天偷借了五年寿命。我亲手斩断的。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遭雷劈。”
她转过脸来,笑得浑不吝:“要是这根破绳子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我斩断它好了。”
李凭握着方向盘,有那么几分钟没说话。
“你对自己的命,就这么不在乎?”
她点头,逮着他暂时停车对功夫掏出口红用手机前置镜头补妆。一个口红上全脸的功夫他还是第一回见,遮掉黑眼圈之后遮瑕粉饼两下,分分钟光彩照人。
李凭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场对阵中输了。不是输给逻辑,是输给她蛮横强悍的生命力。
比他更及时行乐,脸皮厚,又不怕死。如此往后,担惊受怕的必然是他。
不对,他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
“既然不在乎,就没什么问题。这也是……面试环节的一部分,斩鬼不是普通工作,羁绊太多,会很麻烦。”
李凭蹩脚地自己圆场,车子启动,两人都当作这场对话没发生。
很久,她才轻声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谢谢。”
他眼余光瞟到她,浅褐色微卷的发梢在晨光中亮得像镀了层金,在下颌处弯起一个小钩子。不说话的时候,她安静得判若两人。
他无声攥紧方向盘,心徐徐飘起来,又沉沉落下去。
像风乍起,荒漠中暴雨骤然落下。休眠已久的植物忽逢甘霖,才知道活着是这么痛快的事。于是迁怒于这场暴雨——
你不来,我且休眠一生也就罢了。既然醒了,日后你再不见,我该如何自处?
秦陌桑说的没错,命绳没那么重要,反应过度的人是他。
03
车停在下城区某私立医院门前。季三早等在那里,他今天穿一件大红漆皮风衣,身高腿长亮眼,戴墨镜抄兜站着,就是张杂志硬照。
瞧见两人过来,他招招手,对秦陌桑热情寒暄。她也咧开笑容用力挥手:“三哥!”
李凭听到这过分热情的称呼,又略皱眉。季三瞧见他煞气十足的表情,乐了:“怎么,车程半小时,你俩也能怄气?”
秦陌桑一脚下了车,身上还披着李凭的西装外套。举目四顾好道:“面试的地方在医院?你们不会是骗我过来做代孕的吧?”
季三失笑,挠头解释:“司晴是这家医院的整形外科主任,工作忙,走不开。只能抽出午休时间和你见一面。”
他见秦陌桑疑惑,又补一句:“我们这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平时大家都有个主业。司晴是医生,我是车行老板。”他又指指走在后面的李凭:“他是公子哥儿。”
李凭解开衬衫领口一颗扣,走上去刷门禁卡。
“我是厨师。”
他没看秦陌桑,两人对车上的龃龉默契地只字不提。她盯着那个挺拔后背,发现阳光下他半扎起来的头发上还插着昨天那把玻璃餐刀。
“西湖边上的南山居,私房菜馆。李公子上辈子杀孽太重,这辈子改行做素斋,也算专业对口,功德无量。”
李凭不理会季三的揶揄,带路向里走。花园深浅布置得当,这家医院核心区是几座楼间距极宽的三层别墅,貌似还是老建筑改建而成。长廊里隐约能听见护士和医生们的轻声耳语,所有声响都降到最低分贝,寸土寸金的闹市区,还能生辟出一片如此规模的疗养院。
这是繁花似锦都市生活的另一面。上班族朝生暮死,掠食者长生不老。秦陌桑瞧着眼前景色,想起往事,嘴角上扬,绽出一个冷笑。
这表情被李凭捕捉到,但他装作没有看见。
穿过山茶花树,就瞧见一处露天咖啡厅。温室花园状玻璃顶棚,维多利亚式置景设计。靠窗处先瞧见花丛掩映里的一双长腿,接着长腿缓慢挪步,站在一丛龟背竹旁向她笑盈盈打招呼。
“桑桑,好久不见。”
瞧见脸的那一刻,秦陌桑先是惊讶,继而热泪盈眶,扑上去就往美女怀里蹭。
“晴姐!原来是你!”
李凭:??
季三:???
(下)
05
十分钟后,四人分坐咖啡座四角,秦陌桑贴着雷司晴,对面两个一米八五的男人挤一条长椅,红头发男人的眼恨不得把她从温柔似水的大美人身上整个抠下来。
“我都没这么放肆过,刚认识一天的小丫头片子你?”他眼非常哀怨,但司晴眼刀飘过来,立即低头喝他的薄荷茶。
秦陌桑更加嚣张,树袋熊似地挂在雷司晴身上,像个恃宠而骄的博美犬。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在摇。
“一年前我在秦岭处理黄河吕氏宗祠的单子,进了青铜器造假村,被扣在村里不让走。秦小姐恰好路过,救我一命。”
季三的眼顿时暗下来,显然知道那件事的原委。对秦陌桑的态度也三百六十度转弯。
“小事,小事。”秦陌桑大度摆手。
雷司晴微笑补充:“她还会开军用卡车。”
“回乡盘山路,走村跳大,没B2驾照当什么小婆。”秦陌桑逐渐得意。
“你还会什么?”李凭谨慎提问。
秦陌桑仰头望天掰手指回忆:“门遁甲,梅花易数,紫微斗数,太婆是苗医所以看病抓药也会点……”说完又沮丧:“但自从搬来杭州,主要就是拍广告杂志,做礼仪模特,前段时间刚开始干直播,老板创业失败卷钱跑路了。”
李凭和季三同时陷入沉思。
这女孩不仅路数诡,气运也异乎常人地……坎坷。
叮,秦陌桑手机发来一条短信,她没看,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显出局促不安。
“桑桑。”雷司晴长腿交迭,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她口干舌燥:“不太像吧?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所以显得成熟一些……你,你们有学历要求?”
李凭把茶杯放在桌上,双手拢起,低头抵在额上。
梦境中,十六坠崖的年纪也是二十二。
他对她太苛刻。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对梦境的抗拒都让他表现得不像自己。她没有错误,承担他这些负面情绪的不应该是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我是想说,这么小年纪,就自己做斩鬼人这么多年,辛苦你。”雷司晴声音轻柔。
秦陌桑低头,没说话。茶杯端在手上,捧起来大喝几口,浓密眼睫眨了眨,眨出几滴泪。她掩饰得很好,但李凭看见了。
“这是面试失败的意思吧?”她装作无事:“没关系的。”笑得开朗,却起身欲走。
一只手伸出来,攥住她手腕。
“去哪?”李凭攥住了才发现她手腕极凉。这么紧张?为什么?
她看他一眼,李凭打了个冷颤。那是站在深渊之下,往上投来的眼。
“秦陌桑,欢迎你加入无相。”雷司晴拿起茶杯,笑得春风化雨。
“我知道,你很紧张,昨夜前男友的事情发酵,高利贷机构把照片发给了你认识的人。你以为我们会因为这种原因拒绝雇用你?”
秦陌桑愣在原地,眼里都是欣喜。李凭迅速松开她手腕,全身发烫。
原来,方才在车上她就收到了催债信息,而他还在那个当口威胁她。
他心中全是懊悔,却不得不分心,继续追问雷司晴:
“什么?”
“就在你们来之前半小时,马霆钧的父亲来找过我。哦忘了说,马霆钧,就是秦小姐的前男友。他父亲是这家医院的SVIP,他家老爷子常住这里疗养”,雷司晴吹了吹热茶:
“是我的老相识。”
雷司晴身上的肃杀之气此时才一丝丝地渗透在周遭。她穿得像个高中语文老师,中规中矩,但掩盖不住天人之姿。
最顶级的美人,穿什么都让人移不开眼,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她是对的。
“他来找你干什么?”季三陡然站起身,煞气萦绕。吊儿郎当的形象倏忽不见,只觉威势压人。
“他追加了最高级别订单”,她瞟一眼季三,目光柔和,甚至带点笑意。“说昨夜他儿子犯下大错,丢了传家宝,求斩鬼人帮他找到,订单价格——七位数。”
雷司晴嘲讽:“东西想必你也猜得到,就是那个打火机。他儿子干的好事,想必他这个做家长的毫不在意。”
“你没把那人怎么样吧。”煞气消失,季三挠挠头掩饰尴尬,转而担心对方安危。
“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雷司晴把茶盏放下,起身拍了拍丝绸半裙上的落叶,她甚至戴了副样式土气的平光眼镜,不知道是品味真这么离谱还是在试图遮掩美貌。但就算如此,画面依然美得像是慢放加抽帧的文艺电影。
“哦对了,季三,今天该你接松乔放学。”她朝他走近一步,帮男人理了理衬衫。两人之间像是有层别人进不去的结界,锋利张扬的人在她面前连声音都夹起来。
“怎么,松乔想我了?”他用脸蹭她的手。
“她说想买个新的游戏机,你去调查下前因后果。”
”敖大小姐想买就买咯。她那么乖,这学期成绩又棒。”
“不是,松乔好像暗恋班上一个混蛋小子。游戏机是买来送那小子的。”
“嗯,那就不好办了。”
季三顺势把手放在她腰上,她冷漠,但也没推开他,还耐心和他说话。两人就这样低声絮语着,把身后两人晾在一边。
秦陌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热闹看得兴致勃勃:
“晴姐和季哥……是先婚后爱又离婚带球跑,现在处于复合暧昧期?”
李凭整了整衣服,拿起空杯子喝了一口空气,皱眉问她:“先婚后爱我能理解,什么叫带球跑?”
秦陌桑被噎住:“就是结婚后女方反悔离婚,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但男方不知道,于是开始倒追单身妈妈的……你不会真是出家人吧?”
“我八岁之后就住在江西三清山上的道观里,不大会说话。之前冒犯你,不好意思。”
“我看你并没有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我没怎么和女性接触过。”
“你……”秦陌桑震惊:“你居然对我连说了三句话!”
李凭心虚,所以耐心比平时上升了几个百分点:
“司晴和季三之间,没有命绳。但他们的斩鬼能力所对应的‘格’,是二郎杨戬,和嫦娥。”
“天生一对啊!”秦陌桑八卦眼睛闪闪发亮。
“不。她的能力是‘广寒宫’,理论上能蛊惑所有见过的人类。但用得越多,自己的感情越淡薄。”
“那她……”
“几年前”,李凭压低声音:“司晴为了一个单子,用了蛊术。她和季三从小订婚,是青梅竹马。但从那次之后,他们的婚约就解除了。”
“司晴说,怕她某天变得全无感情,耽误季三的正经姻缘。”
“李凭,桑桑”,雷司晴终于推开往她身上粘的季三。
“马霆钧家的事,就交给你们去摆平。我还要交班,先走了。”
季三在雷司晴身边时,整个人乖巧又慵懒,下颌搁在她肩上,被她踹了一脚才站直,不情不愿地要了个吻送走她,才扶了扶墨镜坐下,摊开长腿派任务,几秒钟建了个群,先发过去三张照片。
“这是马家三代。老头子叫马鸿章,合法非法生了十多个孩子,分布在五大洲三大洋,房产除了北极哪里都有。第二代叫马德清,是个败家玩意,留在杭州守着祖业,除了好事什么都干。这是……”
季三看了秦陌桑一眼,才继续:“这是马霆钧。”他清了清嗓子:“伊顿公学毕业,回来拿家里的钱装阔少,搞了个空壳创业项目,骗熟人一起炒热钱。现在小金库炒没了,昨夜刚坐私人飞机逃到撒丁岛度假。”
秦陌桑微微笑,眼睫垂下去。“这样啊。”
李凭的拳在桌下无声攥紧了又张开,面上却不显,继续问下去:“所以呢?“
“要害就在昨天那只鬼。马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似乎……人鱼烛对他们有大用。我查过他们祖上几代,早年都在南洋做海产生意,十年前还是日本食客的重要鱼翅供应商。鱼,人鱼烛,祖籍绍兴上虞的马家,世代经营海产,不觉得有点巧合么?”季三从裤兜里掏出个打火机,甩在桌上,和昨天那只一模一样。
“昨天那只在司晴那儿,这是我在黑市上买的假壳,灌了机油。拿这个把马霆钧骗回来,问问底细。他家就他最tm好骗。”
“祖籍上虞?”秦陌桑端详那几张照片:“和传说中祝英台……的祖籍一样。果然他们家真是马文才后人?”
“斩鬼人就是这样,上下千万年,能活到一定岁数的,都有故事。接单么?”季三胳膊搭在椅背,翘起腿看她。
“接。”她潇洒一笑,收了手机。
“你呢,财爷。”季三头回摘了墨镜,精雕细刻的一张俊脸,笑容还张扬不羁。染了红发都觉不出非主流,金光灿烂也合衬。浓眉与希腊式鼻梁中和了眼睛的邪性,平添几分可靠。
原来并非横冲直撞的街溜子,是杀伐决断的年轻君主。
“接。”李凭沉吟片刻,将所有资料都保存,对季三点头。
”好!明儿个开工,一周后收网。替马家清理门户,顺道……清理掉马家。”
他们同时起身,季三将秦陌桑拉到一边,低声嘱咐:
“李凭那小子是个人形武器,看好他。要是暴走了,给我打电话。”
“他会暴走?”秦陌桑诧异。
“啧”,季三感叹:“也难怪,你没见过他斩鬼。”医院禁烟,他走出花园才敢点一根,在门口站了会,外面阳光正好。
“那家伙外号是‘艳刀’。好看归好看,别喜欢他。多少女孩栽他手上,谁知道人脑子里根本没长那根弦。”
李凭刻意不去听他们的对话,站得远远的。
“做杀手倒合格,可惜人就是人,总得有心,才有意思,你说呢。”
“李凭他人不坏。”秦陌桑鬼鬼祟祟看那个挺拔身影一眼,叼着烟没抽,下意识反驳。
“今早,他还给我带早餐来着。”
两人看不到的树叶阴影下,李凭偏过脸。光线斑驳中,只言片语漏进他耳中,眼里未曾察觉地浮现笑意。
叮。
一条rdrop的短信同时传到三人手机上,打开后,是枚血红的婚礼请柬。
“三日后午时
会稽上虞龙王庙
仙人娶妻
鬼来贺”
落款只有行书三个字,朱红印鉴:三太子。
“艹!”季三的眼突然变得狰狞,瞬刹间消失,玛莎拉蒂风驰电掣地离开。
“松乔出事了。人鱼烛生意涉及南海,果然和南海敖家也有关系。”李凭左右四顾,但街上空无一人。
忽地屏幕上的请柬自下而上烧起来,动画效果直逼3D,朱红烫金的字淌出血迹,几秒后,就消失了。
像从未被发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