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亚定睛在正前方的人群,六七个穿着各色花花绿绿衣服和毛线帽的流浪者正在支搭黑色尖锥状的东西,大概能理解里面可以遮挡阳光与休息。
「大姊,你要找我们首领吗?」一个经过的流浪者问。
大姊?菲亚对这个称呼感到既陌生又新。「对,嗯…也不用,徐皓钧在这里吗?」
「他去你们那边送帐篷,还没回来。」
「去我们那边?」菲亚刚从毛族的地方过来,鳞族那里也没看到。「那我再找他。」
她加快脚步往羽裔休息的地方走去,远远看到一群白色,半空中白色薄薄的一片东西笼罩住他们,那片白色的上方反射光芒。当她一踏进那片领域,来自阳光的灼热感同时消失,光也变暗了。
孟琮和玉璇往她走两步,示意她能够走到的位置。
「毛族,你有什么事?」白色羽毛中唯一的黑点,光之主。
「我在找徐皓钧。」菲亚说完才想到光之主可能不知道徐皓钧是谁。「就是我们这边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像毛族的…」
「我知道他是谁,但不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光之主微笑。
「你怎么会知道…你说他走了?」菲亚对那个微笑感到打从心底的厌恶。
「是阿,这场仗他没办法帮上忙,可能感到很挫折吧,当然这只是我自己乱猜的,你听听就好。」
菲亚瞪着光之主,知道对方握有明确的资讯却硬是说跟自己无关的感觉让她很想动手,她也知道玉璇正全戒备,她们不久前才在战场上打一架。「那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如果是我要找,我会回风雷市。」光之主每个字都拖长音说。「毕竟在静境不可能随便找个方向乱走。」
菲亚停下脚步犹豫着要道谢还是叫她把话说清楚,后来只是嗯了一声。
一开始回头还能看到流浪者的巨型行李,鳞族和羽裔分据左右两侧更远的地方,只能看到一片黑与一片白,没多久就连流浪者的行李都只是地平线那端小小的黑点。
如光之主所料,徐皓钧走在往回到风雷市的路上,他在一群杂乱的痕跡与脚步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两行,再次踏上旧路让他更感迷惘。光之主和副市长的话像漫天的雪片在脑中不断环绕,发出刷刷刷的声音,像一隻刷子不断的抹去原本定下的目标。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看地面,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到底为什么要给他引发异变的能力呢?儘管很难融入毛族,他还是希望能为他们或菲亚尽一份心力,直到不久前日夜塔下,他对于自己能帮上忙感到兴奋,转眼间这一切只是造成困扰。
每个人都有用,但必须挑对出路,否则再有用也等于没用。父亲曾经对他说,在过去某个时间点说的。
那么他的用处在哪?毁灭静境长久以来持续的规则?听起来就不是一个好的用处。徐皓钧的衬衫早已彻底汗湿,他想起背上那道爪裔造成的伤好像不知不觉就好了,旋即又想到他刚进风雷市的时候吃了一碗存物,那大概对他也有疗伤的效果吧,只是衬衫的下襬还是免不了像碎布。
如果好好当个风雷市民,每天定时按表操课,就能够安稳的过完剩下的人生吗?他幻想着这个问题。
当他走到脚痠,刚好也来到水井的旁边,他像刚来时那样喝几口水后把水全泼在身上,感觉水份在阳光下渐渐蒸发。他像刚来时那样躲在水井后方的阴影处,任由疲倦感涌上来将他拖进深层的睡眠中。
他像刚来时那样梦见自己回到那顿饭局,父亲坐在左边,两个某公司的高级干部坐在对面。桌上的排餐与生菜沙拉让这个梦更有虚假的真实性,他在风雷市不过一段时间就已经能清楚分辨出哪些东西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有些人注定将会一事无成,这也是主的带领。」他对面那位满头白发的年长女性说。
「但你不是,不是因为你是我生的我才觉得你有用,而是你的有用要用对地方。」父亲对他说。
「欢迎加入『万民』,我们服务万民。」父亲对面的男性主管说。
「皓钧,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徐皓钧抬起头,原本应该在头上万里无云的天空被深邃的灰色遮掩,宛如夜晚国度里一个白色的身影俯视着他。
「我在做梦吗?」徐皓钧仰头看着影之主。
「我也希望我在做梦。」影之主坐在他旁边,身上的鳞片喀拉喀拉响,她一脸歉然的说:「抱歉,我这样…有点可怕吧?」
「不,怎么会,你比光…算了,反正不可怕就对了。」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影之主屈起双脚,双手抱膝坐在水井后,井水沿着她背后的鳞片层层向下碎裂浸湿,这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
徐皓钧坐起身背靠水井,沁凉的水一路从颈背往下流进裤子里。「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就…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好像做什么都会伤害到人,那种感觉让我…很害怕。」
「我也曾经有那种感觉,有一段时间我跟一群人一起…研究静境,但就像你看到的,我的能力顶多只能这样。」影之主抬头看着黑色云朵,她尽可能设计出来的形状。「遮挡太阳,没了,就这样,但我要让一整群人活下去。」
「那压力真的满大的。」徐皓钧想像那个感觉。
「是阿,我不停告诉自己我可以,但是当他们…真的有事情找我帮忙,我常常会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可以做什么,还有为什么在这里。你知道吗?每个鳞族都没有姓名,因为我认为做为单纯的『人』活着是最好的,但这样真的正确吗?没有人会给我答案。后来我发现是我其实是想摆脱『我』这个人,我想知道的只不过是:为什么是我?」
她在说什么哲学问题?徐皓钧转过头刚好对上影之主幽黑深邃的双眼,那里面承受浓缩静境所有困难的热切,他莫名觉得影之主对他有其他情感,但同时又觉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以前…还没有静境以前,我很喜欢一个同事,但最后我们没有在一起。然后静境…发生了,我们共事一段时间后还是不得不分开。」
「为什么?你们…吵架了吗?」徐皓钧突然为自己在这种时刻没办法多说什么适当的字句而生气。
「也没有,只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共事下去。」影之主咬住嘴唇,极力阻挡某个事情化作言语。「他是第一个离开的,然后是我姊姊,最后才是我,但还有人没离开,继续留在原地。」
「你…有姊姊?在这里?」徐皓钧这时才发现到目前为止没遇过一个人是有兄弟姊妹的。
「阿,你不知道。」影之主歉然一笑,那一刻,徐皓钧能忽略她脸上的鳞片看到一张女性圆脸可爱的容顏。「我姊姊是光之主,我们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样。」
「那么先离开的那位是风之主,风雷市的前任市长?」
「皓钧,你的联想力跟以前一样…」影之主说到这里突然闭上嘴,但已经透露出很多事情。
怎么可能?徐皓钧伸手触摸自己的脸,粗糙,一张人类的脸,除了鬍渣外没有其他毛发。副市长接受徐皓钧只是长的像『他』,但影之主却直接跳过那个步骤,她真的认识他!「你…你认识我?」
两行泪水从影之主的眼眶流下,沿着脸颊上鳞片的边缘滴落。
「但我完全不认识你,为什么?我…我真的是『他』吗?」
「我不知道。」影之主勉强拉起笑容,旋即摇摇头又哭了。「我曾经…我曾经觉得最差也不过那样,分开,这辈子都见不到面。我答应跟姊姊合作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了,但…原来『你』已经死了。」她伏在徐皓钧的肩上,双手用力抱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我原本跟我爸在一家餐厅吃饭,我只是搭上一台失控的电梯,我还没…不…还是我那时候…不对,我没有死。」徐皓钧双手抱头,脑中快速播放来到静境之前的每一个画面,但最关键的影格他却失去意识。
几片鳞片刮擦着后背甚至尖端刺进衬衫,但他几乎丧失痛觉。
一个哭泣,一个安静,徐皓钧感觉像隔着一层薄膜亲身经歷一段他也参与其中的故事,莫名的切身相关却又无法融入。
海浪算准时间,派几个流浪者去另外三个地方回收帐篷与工具,他直觉爪裔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大群人正往他们的地盘逼近。长久跟静境各族做生意,他清楚各族生存不易,然而毛族鳞族羽裔因为长年征战才有被入侵的警觉性,一向身处地下的爪裔很难想到要防备外人。
没算错的话,再休息三到四次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准备出发!」副市长喝令的声音从最前端传来,不愧是长期在市内发表演说的人,嗓门大这件事无可挑剔。
右前方的鳞族听到这个声音也从宛如岩石的状态甦醒,这时海浪拿下墨镜用手遮住阳光,瞇起眼注意看,原本在鳞族头上的那片黑色云朵不见了,说起来上次看到大概是什么时候?
「老大!」一个流浪者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干嘛?看到鬼了?」海浪说。
「毛族探索队有一个队长不见了!」
「一个毛族不见关我们什么事?还是副市长要请我们帮忙找?」海浪心下已经开始盘算帮忙找人的开价方式。
「她昨天有来我们这里找那个小朋友。」那个流浪者说,当时刚好就是他询问菲亚要找谁。「那个小朋友也不见了,昨天送完帐篷就没有回来过。」
「他不见了?」海浪皱眉,这下可难办了,当初议定徐皓钧是归在流浪者的队伍里,要是顾到人不见了多少有些信誉受损的问题。
「怎么办?副市长要出发了,我们没空找他们。」
「找他们?我们是什么人口协寻专线吗?」海浪半开玩笑的说,这时他再次注意到鳞族那群人确实少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你们跟着他们走,留一些装备跟水给我就好,其他人问起就说我跟小朋友在后面聊天。」
「是!」流浪者继续往羽裔回收帐篷。
只是碰巧吗?海浪快速想着所有可能性,瞥眼看人造拖车上的装备,手伸进去那里头精准的拿出一包东西。
另一边,鳞族的状况光之主也看在眼里,她爱死这种事情如她想要的方向发展的感觉,更好的是连原本没想过的好事也都跟着实现。
「玉璇,你去问问鳞族要不要暂时来我们这边躲太阳。」光之主伸手召来领军者之一。
「是。」玉璇刚要离开,光之主突然靠近她低声说:「务必要确认影之主是不是不在队里。」玉璇点点头,往鳞族的方向走去。
光之主几乎百分之百确定影之主脱队,她嘱咐孟琮准备出发事宜,隻身前往毛族的驻扎地,经过侍卫队通报找到副市长,不同于徐皓钧来访,副市长把侍卫队都保留在十步内的范围。侍卫队也明显维持高度警戒,风盔与风靴的手上都拿着黑色金属棒,随时准备出手。
「光之主,有什么事吗?」副市长客套的问,暗自希望光之主不是要说什么机密。
「我很好,你有想过万一谈判失败,爪裔根本不把你朋友的死放在心上,接下来该怎么办吗?」光之主开门见山的说。
「有,就算用抢的都要抢回来。」副市长说。
「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开始就打算用武力夺回市长的遗物吧?毕竟要取回能力只能杀死对方,而爪裔当然不可能站着让你杀。我想说的是,如果刚到玄关处就被发现,他们肯定会先出手。」
「看来你很了解爪裔?」副市长隐约觉得怪,但光之主说的他也不是没想到,两人都是以攻击为目的在交谈。
「我跟他们共事过一段时间。」光之主轻描淡写的说。「他们久居地下,可能没想到我们会来,但我认为你也必须知道我们目前的状况并不乐观。」
「什么意思?」副市长问。
「一旦我们发动攻击就没有退路,得在狭窄的地方打个你死我活,那里是爪裔的地盘,我们必须要打到那个爪裔出手为止,你跟我一样希望能减少伤亡吧?」光之主从副市长的情看出他已经被引出担忧与兴趣。
「你有什么想法吗?」副市长的眼睛佈满血丝,凭着血气发动战争直到现在即将开战,他还没想到好的进攻方式。
「如果能在开战前就展现出巨大的力量,那他们将会丧失战意,你当初用来偷袭我的武器应该带着吧?」
副市长微笑的看着她,两人有共识了。
「唯一的问题是需要有人带头…」光之主娓娓道出一个计划。
不久后,四族再次啟程出发,不知不觉间,战争的走向从吊唁转往刻意性的入侵,稀释的正当性被不计代价的牺牲给取代。
影之主靠在徐皓钧轻微的啜泣,他隐约感觉肩上传来的刺痛感,但这时候也不好意思请对方起来,只好想着其他事情。
假如他没有来到静境,顺着电梯坠落的结果十成十死定了,那他是死而復活或者在死前穿越过来呢?他隐约想起刚甦醒时曾在黑暗中看到两对目光,他们又是谁?
这件事的时间序和空白太多,没办法想出什么,徐皓钧在心里叹口气,响起进电梯前那顿跟父亲的饭局,突然想起菲亚,还没告诉她副市长他们当年被迫杀了前市长,菲亚的父亲,风之主…然后是他自己。
这么说来菲亚是我的…徐皓钧突然全身一震。
这时影之主放开徐皓钧,歉然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她手上有几片鳞片勾起衬衫的线头,更是觉得尷尬。
「没关係,呃…衬衫也没关係,不是什么耐穿的衣服。」徐皓钧随口说些自己也不知道的字句,对于菲亚与他的关係处于惊愕中,他忽然很想再见她。
「接下来呢?」影之主问,一边扯掉几条卡在鳞片上的白线。
「不知道,我还要想想。」徐皓钧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漠。「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
然而影之主摇摇头说:「这样不对,你刚刚没听我说吗?总还会有变得更差的可能。」
「那我能做什么?」徐皓钧转头,用手遮住直射来的阳光,犹豫着关于菲亚的事情能不能找她帮忙。
「我曾想过,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去做任何做得到的事情,哪怕再小再不重要都无所谓,一定,一定有只有我能做的事。」影之主站起身,凝望着徐皓钧。「你…还没有真正的错过,就不要放弃。」
「我不是放弃,是希望有人告诉我…」徐皓钧突然发现远方的动静。
在阳光直射的方向,在通往爪裔洞窟的彼方,有一个人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他们疾奔而来。他以为是直视阳光造成的错觉,但不是,那个人影的背后是一轮巨大的太阳,而那身淡黄色反射出的光芒竟不比阳光弱!
「你看,总会比现在更好的。」影之主说,她已经能看清楚那个人。「不过她好像…」徐皓钧已经能看清楚那张脸上十字形的特徵,奋力圆睁的眼睛,以及她身上像刺蝟那样竖直的毛发,有一瞬间他寧可面对聚光炮。
如果八荒在这里,他会告诉徐皓钧:跑,尽你所能的跑!
「徐、皓、钧!」菲亚的速度快到让人转身的时间都没有,猛力一踏跃上半空,右手往后拉紧,左手架住他的胸口,瞬间就推倒他滑行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终于、找到、你啦!」右拳重重落下。
徐皓钧反射性的把双手挡在脸上,脑中闪过自己双臂同时骨折的画面,咬紧牙关准备接受自己的选择造成的后果,这时候他阴错阳差的想到,自己完全被光之主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