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他脑中一会儿纷乱,一会儿空白,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彦凉的脸,近距离的,在那一晚的风雨中看顾着濒死的他。人在最危急的时刻,记忆力也变得特别强大,俊流发觉对方脸上细微的态变化,一蹙眉,一眨眼都还历历在目,甚至比当时看到的时候还要深刻。
他的眼睛有点发涩,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回忆起来,这个疯魔了的兄长对他是真的狠,打骂都毫不留情,在床上更是把他朝死里蹂躏,俊流甚至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这个人对他抱有某种深仇大恨。可彦凉为了救他,却又是那样在所不惜,甚至舍弃自己的生命。如果有机会,他还真想和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好好谈谈,最好在一个没有危险,也没有任何外界事物干扰的地方。即便他能想象得到,这样的谈话不会让两人达成任何共识,也不可能让他们找到让彼此满意的相处方法,可彦凉就这么走了,他心里总觉得是欠了对方一个交代。
俊流看着黑暗中麻古的侧脸,他心里也没底,这个伙伴能够陪他到什么时候。毕竟像彦凉那样一直纠缠着他,像个总也摆脱不掉的梦魇般的人,也说没就没了。
前路渺茫,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孤身一人的。
2
达鲁非的内战在开局几轮的高潮过后,双方都开始承受折损,强度有所减弱,但仍然是每日战事不断,并在持续蔓延。而随着战争的发展,边境的局势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传闻开始在难民之间疯狂流传——迫于战争委员会的压力,达鲁非政府决定着手处理积压在边境的难民问题,正在加快制定新的政策,极有可能会适当开放边境,容许一部分难民前往邻国避难,而作为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的一部分,有好几个邻国已经表示愿意接受一定数量的难民。
这对于俊流来说无疑是个天赐良机,像是在黑暗的围困中又出现了一点路灯的亮光。
接连几天,他都拜托朵去镇子上打探消息。如果传闻是真的,他们就能进一步想办法混进难民之中渡过边境,逃往国外,这便是再理想不过的愿景了。
朵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是个像小老鼠般机灵顽强的姑娘,她接连几天借着找食物的幌子逗留在镇上,专门往人多嘴杂的地方钻,每一天都能搜集到些新的情报,于是这个愿景不断透过重重迷雾,在俊流眼前变得越来越明朗了。
一个星期以后,朵的工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黄昏时分,她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从今天开始,边防军的各大基地已经按照各自接到的命令,准备开始做难民的审查和登记工作,登记工作全部完成之后,就会决定第一批合法出境的名单。
俊流一开始喜出望外,可很快,他就陷入了一个新的难题中:他们一直以来对边防军就唯恐避之不及——帐篷每隔两天就换个地方,根本不敢在一个位置久待。可审查和登记工作,是要在这些军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他怎么保证自己能过这一关呢?
“这还不简单?”朵胸有成竹地说,“你以为这帮难民个个都是身家清白?他们里面犯过事的,想趁乱跑出国去的可多了!我还不清楚?这些家伙可都是不符合出境要求的,消息一出,人家早就想好办法了,谁能保证接受审查和登记的,与后面出境的就是同一个人?找一个合适的人去帮你做审查,拿到难民证之后,你就顶他的名出去,就这么简单!”
“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还挺会动歪脑筋!”麻古蹲在旁边,难得表扬了她一句。
“可是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人呢?难民证上是有照片的吧?还得和我们长得很像才行。”俊流仍然乐观不起来。
“这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朵说得唾沫横飞,面色都红润了起来,俨然是个无所不知的大救世主,“我告诉你,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商机。在达鲁非,偷渡可是历史悠久,也是相当赚钱的买卖,丘堡黑市也早就盯上难民的生意了。最近在镇上的公共场所,已经有黑市的掮客在秘密活动,他们对客人的身份来历一概不问,只要收了钱,就会帮你找到合适的人选去过审查,保证能把难民证及时交到你手里。”
“这倒是个路子,”俊流托着下巴仔细想着,却又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迟疑,“可是黑市……”
他也不好告诉朵自己跟黑市是怎么结下了仇,冲着这份仇,他和这个组织理应是该老死不相往来的,免得再惹祸上身。但眼目下除了这个法子,他也没有备选方案了。而且朵提醒了他,丘堡黑市的掮客如果称职的话,确实不会计较客人的身份,他们应该不至于把自己的消息桶到革命军那边去,只要足够谨慎……
“不是我泼你冷水,”麻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黑市那帮家伙贪得无厌,收的佣金贵得吓死人,你信不信就算是把我们三个人卖了都凑不够这笔钱?”
俊流的心猛地一凉,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大半。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掮客的服务好是一回事,可这服务的代价也太高了。
“你们那个背包里,不是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吗?”朵果然被扫了兴,有点底气不足地说。
麻古苦笑着摇摇头,顺手把包拖过来拉开拉链,底朝天一倒,落下了几件零散的东西,包括少量的刀枪弹药,通讯和防护装备。一个特种兵带的全部装备很有分量,这几天他们已经捡了一些不太惹人怀疑的东西交给朵,换食物和药品回来了,剩下的,能够维持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就已经很不易,根本满足不了更大的开销。
麻古望着一地没用的玩意儿叹气,也觉得没辙。他和俊流都是上了通缉令的人,行动极为受限,能自由活动的就只有这个丫头,而这个丫头能有什么本事?短时间内,又能从哪里搞到一大笔钱去支付佣金?眼看着还算靠谱的一条出路,就是行不通。
他想不出办法,狠抓了几下后脑勺,转过头去看俊流。经过了前面一系列事件,他已经默认俊流在关键时刻要比自己聪明一些了。
俊流呆呆地坐着,目光定格在空气里,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可就在他们都觉得没戏的时候,俊流突然叹了口气,抬手扯开了自己上衣的领口,将脖子上的那枚吊坠给取了下来。
俊流把带着体温的黑曜纹章握在掌心,紧贴在胸膛上,用力地握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空,仿佛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这才将手摊开来递到朵面前。
“这个你拿去卖了吧。”他言简意赅地说。
俊流前几天都赤裸着上身,麻古和朵都见过他戴着这枚吊坠,但是他们不清楚纹章背后的渊源,自然也不明白其价值。此刻两人凑上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工艺精美无比,特别是镶嵌在中央的秘黑色宝石,里面点点星光流转,璀璨梦幻,仿佛蕴含着一整个宇宙。
朵到底是个女孩子,对首饰有天生的鉴赏力,不禁大大惊叹了一声,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
俊流死死盯着这枚在她小手之间翻来覆去的宝石,勉强压抑着想把它夺回来的冲动。
“它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他在内心一遍遍说服自己。
它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成色最好的黑曜石,贺泽举世无双的国宝,上官家的家族纹章就镌刻在它的背面,这是贺泽的统治者所拥有的兵权象征,是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整个家族的荣耀。可如今上官家不在了,贺泽也不在了,剩下的,不过是石头本身的价值而已,可石头本身有什么价值呢?不能吃不能穿,也不能保护他们万全,只留下百无一用的美丽,妆点着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俊流不需要。
他凄然地笑了笑,不露痕迹地藏匿了心中一分激荡的悲壮,继续说,“这是很贵重的宝石,你别轻易贱卖出去,要卖也找个识货的。好好打听一下掮客的收费,你换来的钱,至少要足够我们三个人通过边境,明白了吗?”
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把吊坠紧紧攥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