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洪阳抬起头,一口乾掉李涯的黑咖啡,跟着杯子匡噹一声落到磁盘上,叫道:「靠!这甚么!苦毙了!」
「那是我的咖啡。」李涯说。
「呸!」洪阳搥了李涯胸口一拳,说,他要回去了;把书和笔记摔进背包,侧揹到肩上。
李涯跟着他到门口,洪阳在开门前停下,要李涯替他留在这儿观察情况;李涯问,需不需要帮他直接问刘紫承?他摇头说不用,据了解,是问不到的。
「那你路上小心点,别去自杀。」李涯说。
「还要你来说!」洪阳拿背包揍了李涯腹部一下,连道别的招呼也省了;李涯看着那人背影,不时抬起手到脸前抹抹,叹了口气,到原本位置上拿起外套,改坐到离刘紫承最近的吧台前。
「小阳回去了?」刘紫承说。
「嗯。」李涯点点头。
「真是,连个招呼都不打.......欢迎光临!」
门口叮铃一声,进来一个和刘紫承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穿着和秦雪一样的高中制服;秦雪尾随在后,对刘紫承和李涯点了点头。
「哥,同学。」女孩指指秦雪,带着那人到李涯隔壁坐下,同时也和李涯介绍秦雪;李涯说认识,并问:「妹妹今天不补习啊?」
刘紫妍拍拍桌子,大叹一息,说:「不补了——回家帮忙比较实在。成绩也没好去哪。」
「我本来还以为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呢。」刘紫承笑笑,给妹妹和秦雪各递上杯白开水,跟着指着秦雪问:「男朋友?」
「才不是!」刘紫妍拍拍桌子,「我跟秦雪说,我哥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他就说想来看看。」她补上一句:「洪阳呢?今天没来?」
「回去了。」刘紫承说。
刘紫妍哼哼说,甚么啊,这么巧!转头要和秦雪说话,那人看着刘紫承,先开口了: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夏青的人吗?夏天的夏,青色的青。」
「嗯?认识。他是我小学时代的朋友,怎么了?」
「没甚么。」秦雪摇摇头,看了李涯一眼。这会儿轮到李涯问他身体怎么样;刘紫妍在一边和哥哥说,原来秦雪和李涯认识啊,之前都没听说。
秦雪说他感觉好多了,昨儿个睡了一天;现在说话除了鼻音浓重以外没甚么不对劲,祇是换药方面可能要请李涯帮忙。李涯答应下来,晚饭过后便往秦雪家去。
他还是不喜欢开灯。但为了方便李涯换药,留下床头一盏暖黄色的欧式檯灯;上头罩着一圈米白色布,透过光线隐隐见到一些蕨叶花纹,底座是上了深咖啡色涂料的曲线木头,略为歪斜。
秦雪伤口上的脓少了大半,红肿也消了,可保险起见,还是得在背部覆上一大块纱布,再套上网绷。他穿上衣服后,问有没有流血;李涯说不多,祇有一些,大部分结痂了。
「我的血还是红的吗?」秦雪说。
李涯怔怔,说,是啊?不过有点稀就是了。
「那就好.......」
秦雪哽咽,掉下泪来,边道歉,说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很痛吗?」李涯问。
秦雪摇摇头,缩到床边角落,在那儿形成一个凹陷;他将脸埋进两手掌心。
秦雪的穿着全白,人也白,床铺被单却是近黑的墨绿色,搭上金边的草履虫花样;于昏暗灯光下,李涯揉了好几次眼睛。
窗外照进的路灯与檯灯间交叠出两个区块,秦雪在带蓝的冷白色那一端,李涯在暖黄色这一端。这个夜晚没有任何风声,行人经过踩上落叶时的碎裂声特别响亮,两人在床上一有动作,布料的窸窣便如揉纸般。
「发生甚么事了,阿雪?」李涯问。
秦雪没有回答,转过身背对着李涯,祇听得见吸鼻子的声音,以及抽噎的哭泣声。
「是谁欺负你了?」李涯移动身子稍微靠近他,「我早想问了——是不是那个叫夏青的人?你要我救你,你得告诉我啊。」
秦雪呛了两呛,咳出来,开始打起嗝;他回头看了看李涯,点点头。
「你的伤都是他弄的?」
秦雪摇摇头。
「还有别人欺负你?」
秦雪还是摇头。
李涯皱紧眉心,坐到秦雪身边,说,这么问吧——背上的伤是夏青弄的吗?
秦雪点头。
「那你哭也是因为夏青?」
秦雪顿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我能帮你甚么呢?阿雪。」李涯摸摸秦雪的头,拍拍他的背;他低着头用袖子抹掉泪水,抬起头,眨眨眼,望着李涯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你帮不到我的。」
「为甚么?」
「你有女朋友了。」
李涯问,你要我帮你甚么?
「喜欢我。」秦雪说。
李涯愣了好一会儿,被秦雪的蓝眼睛盯着,也钉着。李涯看着那闪动的白色睫毛,因为泪水,像是结上霜一般反射光线;秦雪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李涯说,他刚和女友分手,不过这也不是说喜欢就能喜欢的吧。
「你喜欢你的女朋友吗,李大哥?」
李涯愣愣,耸耸肩说,也许吧,总之不讨厌。
「但你对她们很好。」
李涯说对方怎么希望,他就怎么答应;平常就是打电话叫对方起床,送对方回家,买礼物给对方,请对方吃饭,等对方下课,送对方回家,睡前再打个电话;这些都是李翠教他这么做的,以上全是交往义务;而且对女孩子要温柔,百依百顺,对方才不会离开你。
不过到头来他都被甩了,即便告白的都是对方;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错甚么,大概这也算不上好吧。他的女友不是喜欢上别人,就是觉得他们适合当朋友;最常听见的还是,她们不觉得李涯喜欢她们——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算得上喜欢了。
秦雪鼻息一笑,说,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打打骂骂也是喜欢的一种。这一说,让李涯忘了眨眼,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良久,李涯开口问,这话该不会指的就是夏青吧?
秦雪说,他当了夏青的专属模特快三个月,起因是他到学校当人体素描课的模特;下课后夏青来找他,请他单独额外当他一个人的模特;初见起秦雪就觉得夏青很不一样,那双眼睛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每每让他盯着,秦雪就觉得全身像要烧起来。
每一回夏青画他,都要他笑,并称讚他笑起来特别漂亮,他很喜欢;他也是第一个发现秦雪有割手习惯的人。从这之后起,夏青对他越来越粗暴;背上的伤便是他用画刀划的。
一直以来他都没看过夏青的作品,但一直也认定他画的是自己;可见到完成的画的那一天,才晓得,他画的是刘紫承。
李涯看着秦雪,听着听着,慢慢皱起眉,末了将手放到秦雪肩上,端详他的脸好一会儿,最后睁大了眼,向后稍稍一退,一手遮上张开的口,一声噎在喉头,即刻压抑住。
若秦雪的发眉眼睫是黑色,肤色再略为红润些,下巴再圆点儿——那的确和刘紫承非常相像;更因为同为男性,相似程度更甚刘紫妍。李涯不由得暗自佩服夏青;这不仔细瞧实在是不会发现——连洪阳也没查觉。
李涯让一句秦雪的「李大哥」回过来;他说了抱歉,松开手后,两人之间仅剩沉默。
良久,秦雪开口:「我不是女孩子,你也能喜欢我吗?李大哥。」
「这.......」
「你觉得噁心吗?」
「不,这倒不会.......」
「就像你先前做的那些一样,假装你喜欢我。」
「为甚么要这么做?」李涯问。
「就当是帮我。」秦雪说。虽然他说话已不再抽噎打嗝,但泪水还是没有停下来;脸颊至眼周的微红,倒像是刻意地妆点,给他添上一股生气。
李涯叹了口气,伸手抹去秦雪脸上的泪,拍拍他的细白发丝,说,好了,别哭了,如果祇是要假装的话,没有问题。
「真的吗?」
「真的。」李涯才说完,秦雪立刻投入他怀里,说,谢谢,谢谢你,李大哥。
窗外的路灯闪烁起来,李涯眼睛一下子发酸;他一手轻拍秦雪的肩,一手拉起了窗帘;那不透光的墨绿色一盖上,降低了屋内照明。
李涯让秦雪搂着,出了些汗。他放开秦雪,拿起围巾外套,摸摸他的头,要他好好休息;明天是星期六,睡晚一些也无妨。秦雪点点头,爬到床中央,让李涯盖上被。
李涯一拉檯灯下的细绳,房内一片漆黑;他正转身,秦雪开口问,李涯亲过别人没有?
李涯说,不可能没有吧?
秦雪说,我就没有。
「你想要吗?」李涯走回床边,再一次打开檯灯;秦雪也坐了起来。李涯看着他,那人依旧是直勾勾地,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可以吗?」秦雪说。
李涯说:「如果这能让你好过一些。」便在床沿坐下,侧过颈子,在秦雪的左脸颊上落下一吻。秦雪怔怔,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好几下眼睛。李涯说,怎么又哭了?拉开秦雪的手,让他躺下;一手拨开秦雪的瀏海,在发际线一处,再落下一吻。他以指尖梳拢秦雪的头发;那细柔的白色在暖黄光线的照耀下漾着淡淡金点,犹如蛛网丝线。
「我在杂志上有看见你拍的广告。你很漂亮,阿雪。」
秦雪哽咽,拉起被子翻过身,蜷缩在窗帘之下,喃喃:如果他也能这样的话......
「你喜欢夏青是吗?」李涯说。
秦雪在被褥里抽动一下,露出那对蓝眼睛,点了点头。
李涯放下围巾外套,拉鍊碰撞到瓷砖地时一声喀,像是冰块入水的併裂。他按上秦雪的肩,翻转让那人面对着自己,又给了一个吻;这回落在唇上。
秦雪的唇彷彿日出之前的花上凝露,柔软而冰凉,不带任何气味。他闔上眼,呼吸变得些微急促,方才稍微褪下的潮红又浮起漾开。双唇四瓣接触的时间并不长——雨水停留在叶上,跟着滑下,那般短暂轻微││李涯收回欠下的身子。三个呼吸的时间,秦雪开口说:「李大哥,你亲过方云吗?」
「亲过。」
李涯执过秦雪满是伤痕的那手,再送上一吻;秦雪没有任何挣扎,祇是抬起空着的那手,放到李涯肩背,令他更贴近自己。期间两人各说了一次对不起,皆是因为齿间相碰;这事儿发生不止两次,但没有第三或第四个道歉。
李涯身子一侧,将檯灯的电源线扯离了插座,房内一下子漆黑;他这才抽回唇,摸索着插头让它归位,景物才又明瞭。
秦雪以嘴一吸一吐着,连带影响被褥布料的起伏;一切皆因寂静而吵杂。他看着李涯;粗眉大眼,发短而厚实,双眼皮深邃,睫浓而不长;除了肌肤,一身都是黑的;特别是眼,黑曜石珠般的润泽光亮。嘴唇看上去薄,碰触上却不是如此;因天冷而略为乾涩。
「你是这么亲方云的吗?」秦雪说。
「不是。」
李涯捡起地板的外套围巾,穿系回身上。说这回他真的要离开了,再晚李翠要骂人。走到房门口时,秦雪又开口问,李大哥,你喜欢我了吗?
「不知道。」李涯看了秦雪一眼,关上房门;同时听见里头一声喀喳,门下透出的光淹没在黑暗中。李涯走在那冰冷的长廊上,嘀咕着:「那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