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洛微微一惊,瞪大的瞳孔里映着对方碳黑色的睫毛,还来不及出声,嘴唇便触到湿润温热的舌尖。他被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弄蒙了,而全身的肌肉刚刚紧缩起来,俊流却已经放开了手。
“怎么这么咸啊。”他吐了下舌头,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尚还迟钝的飞行员。
“呃……嗯……”齐洛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盯着一侧被月色润过冷光的花岗石地板,抓了下后脑勺,“刚刚吃的肉酱面。”
对于俊流来说,接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吧?眼前月光如水般摇曳,他有些恍惚地想着。
3
两人一起逃离了宴会会场,于夜晚的掩护下在校园里散步,慢慢走进了教学楼旁僻静的花园里。多半是开头那一个拥抱打破了时间的隔阂,他们在路上很快找回了学生时代的熟络,在花园深处,被紫藤包围的石子路旁错落地排放着一些长椅,他们坐上其中一把,不远处的路灯吸引着跳舞的小虫,轻薄的月光点缀在发梢和眼角,使得两人不知不觉地融进这水般静谧的夜色中。
“任务完成了!”
齐洛夸张地宣布着,将贴身戴着的黑曜石项链取下,郑重地套到了真正主人的脖子上,闪烁荧火的稀有晶石与俊流独特的黑色眼眸互相辉映着。
“你就真不怕,万一我在战场上被击落,丢了这东西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祖传的吧?”
“就是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才放心把它交给你的。”俊流的笑带着些得意,“像你这种最受不了欠别人债的家伙,这招最管用。”
“你也不想想这三年我有多狼狈?像个留守的怨妇一样,每天搜集新阵亡的飞行员名单,拿在手里都快捏熟了,却一眼也不敢看。”他说着偏过脑袋,凝视对方被微光朦胧的侧脸,黑眼睛里带着丰富的情绪,“明明不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也可以顺利服兵役,你是故意不让我好过吗?”
“恰好相反,因为是和俊流你利害相关的战争,我才想去最远的前线,尽力多打些胜仗下来。”齐洛的声音不大,却因认真的色而让每一个字都极具感染力,“起飞的时候,一想到回去就可以在写给你的信里面,报告多一次的胜利,心里就觉得很期待。”
每天在天空中上演出生入死的剧目,连基本的生存权都无法保证,心头挂念的却还是对方在信件中透露的琐碎烦恼。齐洛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把这场战争当做自己肩上的责任了。
俊流久久地看着他,一直没能出声。他的心被对方触动,想为这动人之语而高兴,可是却笑不起来。缓了一会儿后,他慢慢开口,“其实,悖都已经正式向我们发出和谈的请求了,就在前天,但消息暂时还没有公布,可能要再观望一阵子……”
“真的吗?”传言果然不是捕风捉影的臆想,齐洛的眼睛顿时一亮,难以掩饰脸上的喜悦,“太好了!这帮冥顽不灵的家伙终于打算认输了么?”
“没那么便宜,他们似乎想要把已经占领的我国北部地区、还有苏伊和墨德兰的一些城市据为己有。父亲也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毕竟现在的形式对我们有利,如果战争继续的话,我们有信心能把东联盟的所有失地都收复……”
他说不出口,如果战争就这么结束,小洛便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似乎是因为对这自私的想法感到惭愧,他噤了声,下意识握紧双手。
而齐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心思,长久的腥风血雨让他对任何露出端倪的希望尤其渴求,他高兴地说,“不管怎样他们是示弱了!看来已经非常有希望,到你掌权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进入了和平时代。”
“接下来要让经济复苏,重建家园,直到所有人的生活都有所保障,你的工作会比任何一届国王都更有意义的。”
俊流跟着他淡淡地笑了,似乎在强迫自己去感染那种快乐,他想象不出对方话语中的那种场景有什么让人向往的。
想和你一起去战场。送你离开时候的无力感现在还在,想扔下所有和你一起去,共同承担足够让人瑟瑟发抖的危难,总比呆在万全的牢笼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穷操心的好。
他惆怅地抬起头,望着被黑色树叶簇拥着的夜空,上面碎钻一般零落的星辰,正透过沉闷云层中偶尔的空洞,传递着苍穹里最美丽的秘密。
“小洛,你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跑去后山的老地方发呆,那里离天空更近。真不公平啊,我的那处秘密基地你分享了这么多年,可你的世界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他双手枕着后脑勺靠到椅背上,感觉到那道目光降落到自己睫毛上的重量,却依旧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徐徐转动的云和月,任凭路灯在眼底折射出寂寥的波纹,“在云层上看到的星星,会比那里更美吗?我也很想见见,你每天都飞过的天空……”
“你真的想看吗?”齐洛认真地打断他,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鞋底踏到脚下湿润的青草,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他一把抓起俊流的手,在万物皆屏息的寂静中,直直地盯着对方还未醒过来的眼睛。齐洛微笑起来,这一刻特别想要闯入他孤独的心灵,驱散所有的怀疑和怯懦。
“来我的世界,我把翅膀借给你。”
4
两人摸黑跑到了空军学院训练场里,齐洛找个了借口往调度中心提交了飞行申请,趁留守的工作人员没注意,将俊流拉进了驾驶舱后,很快关闭了弧型的玻璃罩。单座型的机体原本便只考虑到了一位机师的工学尺寸,因此在狭窄空间里挤在一起的两人几乎动弹不得了。
齐洛帮俊流穿戴好飞行头盔,尽量让他依靠在自己的怀中,这才勉强固定住他的身体,但是操作的视线却被遮挡了大半。
他的右手越过俊流握住操纵杆的时候,便听见对方有点不安的语气,“你要保证我的安全啊,少校。”
“放心,我闭着眼睛都能驾驶,你把氧气面罩戴上吧。”
“你不用吗?还有不穿飞行服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在面罩之下闷闷的,却听得出明显的兴奋和紧张。
“没有必要,我不会把飞机拉得太高,也不会加速到超音速的,不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
“如果我想让你做特技表演呢?”
“我倒是不介意打扫驾驶舱,但你确定你不介意这身漂亮衣服被吐得一塌糊涂?”
他连续发音时吐出的气息扫到耳后的汗毛,引发的阵阵酥痒让俊流瑟缩肩膀的同时笑出来。针叶在齐洛娴熟的操作流程下有力地加速腾空,陡然而来的超重感,发动机强劲运转的杂音,这完全陌生的机内环境让俊流的肌肉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冲入苍穹无边黑暗中的刺激感便占了上风。
几秒钟的工夫,广袤的皇家军校便如沙盘上的模型般小巧,天地像是反转了过来,凡间细碎的灯火竟然比星星还要璀璨,身在其中过着日复一日乏味的年华,而偶然的出离,用飞鸟的眼睛俯视这片阡陌纵横的土地,才第一次发觉那震撼人心的美。
俊流看得入了迷。周围的灰雾开始缠绕上来,越来越厚重,渐渐扑灭了地面的火光,他们正破开低矮的云层向更高的天空升去,很快头顶的封锁向两侧撕开,机体犹如一尾跃出海面的渔鸟,挣扎着脱离水的张力,翅翼上抖落的晶莹水珠变成一线线月光。
“太美了。”俊流感叹着,把视线从舱外话般的夜空移开,落到身后青年的脸庞上,极近的距离让他们甚至可以辨别对方眼眸中各自的倒影,“我也坐过很多次客机,并不是没有见过夜航的天空,但这次为什么这么美?”
因为有我在啊。齐洛心领会地露出傻笑。果然,超出人类的感官所能认知的风景,一个人的心所无法承受的,有了另一个人的分享就能成为美好的飨宴。
他第一次这么欣然地逗留在夜空中。不同于荒原和深海──水和沙土都能让人有所依凭,让人能够确认肉体和灵魂存在的形状。夜空却是绝对的虚无,没有蕴涵任何实质,仅仅是光的灰烬。被未知的广袤黑暗所浮起的孤独之帆,此刻更像是仅仅能够庇藏他们两人的永不之岛,虚无的因子引诱他们不再思量前进或后退,而妄图那永世放逐的静止。
他不敢问俊流,此刻是否和他产生一样荒谬的憧憬,想一起流浪在高高在上的云天中,再不问下面纷争世事。
“真想一直就这么飞下去,永远也不落地了。”俊流突然轻声说着,背部持续传来这个人胸膛的体温,让他像是被安全感所包裹。他于是抬起手指着前方未知的黑暗,高昂地命令到,“我们离开这儿,再飞远一点!飞到那片山的背后去,到星星的尽头去!”
“好叻!出击!”齐洛心口动荡,不禁猛地一拉操纵杆,机体在他熟练的操控下像过山车一样狂乱地转着圈冲向前,在无垠的夜空中尽情起舞,“抓紧咯!小心被扔出去!”
他拖长着声音欢呼着,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缩成了一团,死死拉着他的衣服不放,最终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
俊流,这里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自由的。飞了三年,如果不是任务,我是连多一秒都不想呆在战斗机上了。你不知道在战斗状态下,驾驶舱里面是怎样的地狱。辐射和缺氧如影随形,身体长时间地无法动弹,双腿静脉曲张,变得没有知觉,腰椎也痛得钻心。在执行任务长时间无法落地的情况下,机师连排泄都只能在这里。当然,跟被敌机射穿身体,血流了一地板相比,都不算什么。
但是,罢了,我不想去打碎你这美好的想象,齐洛落寞地笑了笑。
毕竟这已经是我这个人,能送给你看的最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