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的回答在电波剧烈的杂音中沉浮,几度空白,断断续续的声音被紊乱的哽咽和呼吸模糊,只能依稀辨别那艰难吐露的最后字句。
“承蒙……你的……”
“……行……我已经……不行了,对不起……请替我……对姐姐……”
侧颈伤口冒出的血液,随着越来越迟钝的心跳呈节奏地喷射,他用左手死死地按住脖子,能清晰感受到血液汩汩流过掌心的暖意,右手还抓着操纵杆,拼命稳定失去主心骨的机身,眼睛因为迅速的失血而一片昏暗,耳鸣,身体冷得颤抖,眼帘沉重得就要崩塌。呼气时身体被抽干,吸气就快没有力气撑起双肺,即将漂浮而去的魂魄留下的空缺,足够被弥留的恐惧塞满。
mzero狂妄的身影从高空的云层俯冲而下,如同盯紧浮于水面的垂死大鱼,舰鹰收拢翅膀积聚全力地最后猛扑,至上而下旋转的气流强力得将云层吸附。
“弱小的蝼蚁!”彦凉放声大笑,眼中伤痕班驳的m已经在瞄准器下无路可逃,“安心地死吧,俊流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闪光在头顶绽放,漫天的弹雨像陨石摩擦后的五彩碎片,缓慢地洒落。齐洛仰着头,在哪里也见到过相似的美景呢?阔叶树的叶片逆光,像薄翡翠般透明,刺眼的阳光被筛落成圆形的光点,把裸露的手臂和脸庞映成深深浅浅的班驳。黑发黑眼睛的少年正在身边小睡,蝉鸣或落叶的骚扰会让他皱眉,也会引起旁观者的轻笑,他希望包围他的热风永远轻柔带着草香,让他深深沉睡下去,忘记上课时间。
在军校里每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日子,他们会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在相距遥远的区域找寻自己的科目,再走到同一张桌子前坐下。一起去训练场打球,尽管俊流借口说不喜欢汗味,总是要当观众,却也从头看到尾。一起去做勤务,齐洛会自觉包揽所有的体力活儿,让他可以在一旁悠闲地看书。最喜欢的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俊流都会买满满一盘子好菜。要那么多你吃得完吗?当他将盘子里的菜全给他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虚荣心,希望所有学生都能看到,他在他心中的特殊地位。
“小洛,看你飞行,觉得你就像只有翅膀的鸟,可以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我,永远被绑在原地,像被关在牢笼里面脱不了身。”
想要保护你。就算身体已经血肉模糊,智已在消散边缘,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紧握的时候,那想要保护你的强烈愿望,却疯狂地焚烧我的心!
子弹持续地穿透头顶的玻璃罩,栽进狭窄的舱内,齐洛只觉全身一震,右手使尽了最后残留的气力拉动操纵杆。米迦勒顿时昂起头,原本疲软不堪的喷射口重新发力,整个机身呈垂直姿势,朝着正急速俯冲而下的mzero和迎面的弹雨撞去。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垫背!!”
3
“齐洛……齐洛……!齐洛!!”
尽管电波那头已经被苍白的杂音完全淹没,陆威扬还是暴躁地大声呼喊着,丝毫不顾身边同事的侧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后,他第一次无所掩饰情绪的败坏,一把扯下耳机狠狠摔在桌子上。
“可恶……这个见鬼的混蛋!混蛋!”他步伐不稳得像是踩着火盆,咬紧的嘴唇不断迸发出咒骂的句子,直到不得不用手扶住额头掩饰表情的失态。
“司……司令。”身旁紧接着响起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这个……是不是出什么故障了?”
注意力正陷在被打击后的紊乱中,直到下级执意地重复了一遍请示后,陆威扬才好歹稳了稳情绪侧过身去,将视线投向操作员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却在还未有所防备的刹那间,黑白分明的数字带来的足够另人震惊的冲击力,让他当场呆若木鸡。
“同步率……00%?!”
全身的毛孔猛地收缩,后颈阵阵发冷,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凝固不动的景象像粗暴的剪刀,把脑海中还未耐心解开的一团乱麻瞬间斩断。
“开什么玩笑……是m?”
整个指挥中心开始轻微地骚动起来,异常的现象被放大后投影到前方的屏幕上,成为每个人目光汇聚的焦点。大多数人并不完全懂得米迦勒此项指标的意义,但是在发动机和仪表盘的所有数据都清晰表明机体已经报废的状况下,惟独它到达满值,反常带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慌。
不可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陆威扬的理智激烈地叫嚣起来,虽然睁大眼睛只能纵容这荒谬来得更为清晰,可他宁愿相信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白日梦。
兵器和人类就算融合得再紧密也不可能达到绝对的不分彼此,即使在长达数年上万次的实验阶段,同步率的理想值在90%以上是禁区,而实际情况还要更低,即使出现5%都只有万里挑一的几率。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陆威扬握紧拳头,对那数据背后的深意无法释怀。就算把自己当成对机体一无所知的,最狂妄的傻瓜,来假设飞行员有极为罕见的特质,也许会有99.999%同步率的迹出现,但绝不可能是00%!因为坐在驾驶舱里的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而不是芯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仪器遭到破坏而失灵,因此发回了错误的数据?或者在某个机缘巧合之下,他们真的如此幸运,惊鸿一瞥到了未知领域?他不由地双眉纠结,心跳如鼓,仿佛一直在以戏剧化方式进行的事件此刻达到了出乎意料的最高潮。整个指挥中心里沉闷的蓝灰色灯光,就这么突然被错综复杂的暗涌鼓动得烦躁不安。
4
失去翅膀的鹰即使平安栖落也是屈辱。避之不及的mzero被突然撞断了尾部和整个左翼,巨响之中,喷射口的火苗像整齐捆扎的一束蓝薰衣草抛撒到空气中,油箱被引爆,机体被一大堆疯狂繁殖的黄色雏菊寄生,把眼眸映成金色的同时也燎到了脸上的汗毛。
而正面撞击的m遭到了比对方更加致命的损毁,机身在天空中像粉碎的白瓷器。齐洛感觉整个身体被地狱的热量包围,就要发出焦臭的味道。残羽飞舞的碎片是他眼前最后的知觉,意识仿佛悬浮在另一时空。而米迦勒不再有任何反应,操控着提线木偶的那只手去哪里了?不赶快动起来的话,她就是一堆无机物。
眼前慢慢出现模糊的身影,当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画面竟然就真的清晰起来了。飘忽不定的曲线纠缠起来,勾勒出一个赤裸的女子,当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身上便有了一套素色的裙装,不带一点装饰的素色。她伸出手牵起了齐洛,笑着将她往前拉过去,随着他的走动,紧接着所有的背景和颜色一件件浮现,脚下石质的地板,背后带画的白墙,透进夕阳的大落地窗,飘动的琉璃色窗帘,这画面如此生动,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暖意,嗅觉能分辨出屋里新鲜的花草香。
齐洛竟然泫然欲泣,感觉熟悉到揪心的人,但是是谁呢?明明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容颜,他听不见那开合的嘴唇在说什么,却想要更进一步抱她入怀,并且在真正碰触到那身体的时候痛彻心扉,潸然泪下。
想要保护你,想要保护你,想要保护你,即使对敌人跪地求饶,可以不死……可以苟活的话我一定……
一遍又一遍,如此无奈迫切的诉求感染着他的心,竟然有发自体肤的精共鸣,让他对眼前一无所知的陌生女子动容。
黑夜中的花季很快过去,升腾起来的热流在冰点下的冻云中凝结,于是空中明明鲜美如橘肉的星火落到人们仰起的脸庞上前,已经是清冽的霏微。
盛衰只在一瞬间,远空的爆炸到平息的几秒钟内,爱米清楚地感觉到她紧紧拥抱着的人正在崩塌,即使脸颊还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她却怕极了,怕俊流下一秒会突然推开她,用仇恨的咒骂将她撕碎。
“爱米,”背对着的少年突然开口了,语气是出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畏惧,“你想要什么?”
她一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俊流却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转过头来,脸上漠然地看不出悲喜。
“看来小洛没力气自己过来了,我们得去接接他,”他说着这才将目光投到女孩茫然的脸上,勾起的嘴角却让她心底掠过寒意,“帮我吧,爱米,你想要我吗?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你……是认真的吗?”虽然感到对方的情让人不安,爱米仍然忍不住问。
“是啊,我可以跟你去拉贝格尔或别的地方,做你的玩伴,陪读,情人,奴仆,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军人,什么都可以。”
少年注视她的眼眸就像死去般动也不动,一片漆黑,看不到反光。不带丝毫感情的流畅话语却让爱米心中一痛,“俊流……我必须告诉你,那种情况……十有八九已经没救了。”
俊流的表情变了,脸在话音落下时突然抽搐了一下,眉间紧锁的痛苦终于随之迸发出来,汹涌地濒临偏激的毁灭。
“就算是尸体……就算是残肢断臂,就算是被烧焦的碎肉和内脏,我也要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