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嬛闭上眼,脑袋往后靠在白墙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久到她以为,时光早已将这些无人能诉的过往,搓磨成一座座无碑无位的荒冢,没有纪念,更不会想念,偶然提及,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一声,道:“他啊。”
和提及一个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无异。
却不料,有些遗憾是岁月抖落的尘埃,一拂即逝;而有些,则是心头精血酿出的烈酒,越是沉淀,就越是激烈,浅酌一口,便痛彻心扉。
他们似乎不该这样,不止这样,可最后也只能这样。
或许这就是命吧。
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人,最后都永不相见;许诺要相守一生的誓言,末了都只剩亏欠。
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别人打落他一颗牙,他都要折断人家两只手报复回去,隐忍十年也不嫌晚。林家将他欺负成那样,他怕是早就已经忍不住,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吧!
没准把她调来一枕春的人,就是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嬛苦涩一笑。
雨丝横斜,在窗上织起一张无形的网。她坐在窗边,便似一只被网在其中的鱼,挣不脱,逃不得,只能沉沦其中,任由回忆将自己绞杀。
*
是夜,同一场雨也落在千里之外的关州。
作为大祈和北羌的交界,此地南望幽燕,北控荒漠,西携居庸之险,东扼云中之固,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所,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肃杀之寒经年不散。
雨水似也有感,未及着陆,就叫阴山吹来的朔风凝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向人间。
最南端的圩圬镇也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皆是苍茫,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山。
论幅员,圩圬不过关州一座小镇,一无良田可耕,二无矿石能采,人口也不过寥寥数百,根本不足为人所称道。
怎奈它上接北地,下通京洛,乃北人入京的必经之地。又因其两面夹山,坐拥天险,易守难攻,逢及战乱,这里也便成了北地百姓逃难的上上选。
年前那场动荡,镇上就涌来不少难民,粮食衣物皆闹了荒,百姓怨声载道,年节也未能过好。
而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逢上元佳节,大家都铆足了劲,要好好热闹一番。
暮色还未降临,灯会就已铺陈开,荧荧煌煌,映得整座城池璀璨流光。
行人走在街头都笑容满面,叫冰雪冻个激灵也不抱怨,搓搓手心仰头望天,还要感叹一句:“好一个瑞雪兆丰年!”
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也不外如是。
城外仅一墙之隔的驻军大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戌时已过,全军宵禁,营地各处都落了灯火,悄阒一片,莫说庆贺,连说话声也听不见一丝。
演武场下的地下暗牢,却依旧灯火通明。
戍卫的将士个个被坚执锐,昂首挺胸。
火把照亮一张张森然凝肃的脸,墙上飞溅的鲜血也随之狰狞。
有些痕迹上了年头,早已嵌入石墙肌理,过十遍水也洗不干净;有些则还淋漓淌着浓腥,无风亦能勾起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
“啊——”
又是一声惨叫,惊乱枝头沉睡的昏鸦。
倒挂在刑架上的犯人浑身抽搐,双眼翻白,宛如一尾将死的鱼,待吐出一串泛血的泡沫,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兵卒面无表情地松开他身上的绳索,如拖死猪一般,拽着他皮开肉绽的脚踝,往甬道深处去。殷红曳出一条宽阔的血路,间或还夹杂着零星几点从他破腹间漏出的碎肝断肠,腥烂腐臭。
那些久经杀伐的将士,都禁不住拧了眉。
雁足灯下的青年却浑然不为所动,闲闲从笔洗上挑了一支最趁手的绿丝紫檀笔,便伏首案前,自顾自在一面南音琵琶上作画。
琵琶是上好的琵琶,用料考究,做工精良,进宫纳奉也绰绰有余。
怎奈琴身挨了一刀,爬上一道长长的疤,从曲颈直跨至琴腹。
虽只有浅浅的一道,并未伤及根本,却丑陋无比。
琴弦也齐齐崩断,青丝一般可怜兮兮地蜷曲起来,只余一根还孤零零地定在覆手上,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彻底毁了个干净。
旁人都道可惜。
他却半点不嫌,慢条斯理地将断弦一根根取下,提笔蘸墨,顺着琴上刀痕细细描绘,行云流水。
袖口的金银绞丝在灯下闪烁着细碎的辉煌,偶尔拂过琴弦,拨出空灵轻响。
和着笔尖嫣然绽放的海棠,越发衬得此间幽暗死寂,宛如人间炼狱。
即将被绑上刑架的囚犯终于受不住,“噗通”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天响,“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什么都招!”
眼珠一转,他又怯声问:“若是小的全招,王爷可否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