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哥,不管你将来去哪里,我跟着你走。”她情深依依。
“说定了!”他慷慨激昂,“照顾你一辈子!”
要是说什么便是什么,那该多好。
第一次上她家,很忐忑。因为不知底细,伊始,她的父母对他还有三分笑脸。看得出,纯粹因他是客。又是女儿的朋友。薄面还是维持的。
席间,她向父母道:
“德笙是学设计的,对居舍布置很有眼光呢。”
她的父亲问:“杨先生在哪里高就?”
他恭谨回答:“现在尚在求学。”
“令尊令堂从事什么实业?”
“家父家母早已过世。上有一兄,与嫂嫂二人合力经营一家樱孩小厂。”
“什么名号?我也是商界中人,说不定——”
“才创业未多久,实不足向外人道。”他老老实实答。
“哦。”忽然间,对方失去了兴趣。木然着一张脸,沉默着,再无他话。
他意识到了,正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嘴未张,便被她母亲抢了白。
她的母亲道:“嗳,吃饭,吃饭。”
息事宁人。
其实是——他没有希望了。
关起门来,她的父亲冷冷道:
“你们不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怎么不合适?”她力争。
“门不当户不对的。”父亲背过身去低声唧咕一句。饱含鄙夷。
“淑音,我们舍不得你将来受苦。”母亲随夫唱白脸。
“德笙他很有才华,我——”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什么才华?不过会摆弄几张桌子凳子罢了。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已替你计划好了。你现在既毕业了,过两个月就嫁人。不要给我节外生枝!”父亲一言九鼎。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两个月就——嫁人?嫁给谁?他们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我不嫁!”她说。
“由不得你说!”父亲暴喝一声。
夜了,她一个人对窗饮泣幽咽。母亲悄悄来到她身旁——
“淑音,原谅你父亲吧。他也有苦衷啊。”
事业遇上了瓶颈,只有借助外力才能摆脱困境。联姻是比任何合约都靠得住的“合同”。而且,很保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坐了同一条船,才不用担心对方会变节。
她的父亲很清楚:爱情事小,饿死事大。什么都比不上“生存”更重要。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肚子空瘪瘪的时候的一口热饭。
他自觉并没有牺牲女儿的幸福,而是——成全。小娃娃家,你爱来我爱去的,也就一阵子罢了。她懂什么?总有一天,衣食无忧的她会谢他这片苦心。
“淑音,我们快要完了。联姻也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她的母亲禁不住潸然泪下。大限将至。
“——为什么是我?”她含泪质问。是质问造物主。
“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淑音,人各有命。你要相信,这就是你的命!”母女俩抱头痛哭。
眼泪过去了,生活还没有过去。一切都循着原定计划在走。序齿排班,她和他的结局,也快来临了吧。
她最后一次约他出来。
她好像从来也没有那么明艳过。像是故意要叫人过目不忘似的。穿了一身的红。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
像新娘。他逗她。
“好,今日我就是你的新娘!”她迎向他。很勇敢。不顾一切。
这一天过得很慢。这一天,又过得很快。
披衣起身离开时,她说:
“不要睁开眼睛。”不说再见,就还有机会再见。
宁愿自欺欺人,她和他,此刻写下的,不是句号,而只是一个小小的逗点,更或者,是省略号。总是寄期望于将来,那遥远的,莫测的,不定的——将来。
他笑。闭着眼。就当是梦,不愿意醒来。永永远远地梦下去。没有结束的那一刻。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模样被重重地烙刻在脑中。千秋万古,永不磨灭。
然后,她走了。
真的走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她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了音讯。
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要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至死不渝。还附上了自己的照片。
等待是漫长的。
漫长到使人怀疑其本身也具备了生命。不肯就此罢手。
他于是去她家。在大门外,站着等。整整守了一天。
终于,门开了。
是她家的仆欧,面无表情地递过一件东西:
“先生,这是小姐给你的。”
原来是他的信。拆也没有拆。原封不动地,还了给他。
“真的是小姐给我的?”他质疑。
“小姐说了,先生不必再写信给她。她快要嫁人,请先生不要再来打扰了。”仆欧说完,退回门内。
不,不,不。她不会说那样的话。他不信。他扑上去,要再问个清楚明白。
门已然严严地关上了。也截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其实,是不是她亲口说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的父母,她的家庭,强悍地拦在头里。他一人敌不过,只能接受这个败局。
“……她快要嫁人,请先生不要再来打扰……”
蓦地,他很绝望。
她出嫁的前一天,他上了飞机。
离开香港。
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不知道,心里就仿若她还在那里,在属于他的天地里。
春去秋来,严寒酷暑。年复一年地,岁月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
香港也换了好几张脸: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1978年,越南难民潮。1979年,地铁通车。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
若干年,晃眼而过。
他终还是回来了。因家人需要他。
但,又也许,促使他回来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手足之情。
唉,道不明。
“回到香港之后,你没有再联络过她么?”我问。
杨德笙摇了摇头:
“何必。她已经有了家庭。”
“你送给她的,是那一张照片吧?”我向装饰壁炉上一指。那张背后写满心事的照片。曾经,让我和杨逸文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对。就是那一张。怎么,你知道?”他微微有些诧异。
“逸文和我取下相框看过,它的背面有一首诗,只是那落款让我们不很明白。”我问他,“那几个英文字母是什么意思呢?”
“是我和她平日通信时的约定俗成。如同暗语,他人不晓得。”他缓缓道来,“C是我英文名字的起始字母,F代表永远,W代表等候。”
原来如此呵。
写信的时候,写信人还没有放弃。不曾想,收信人这端,心已成灰烬。
不管他等还是不等,她注定是——失约了。
“她另嫁他人,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后来是否幸福?”我奇怪。
他不语。
幸福或者不幸福,又如何呢?很多人不也这样过了一生。
事实是,他一直都没有放下。他的独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杨伯伯,说不定这位淑音女士她现在又恢复单身,你——”
话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两个人都一震。往事戛然而止。
看手表,竟然快到十二点。
咦,杨逸文怎么还没有回来?
杨德笙拿起听筒:
“喂?……噢,是逸文呀……怎么还没到家……一珊在这里……什么——”突然间,他的脸变了。焦急,惊愕,紧张。
“好,我们马上过来。”
搁下电话,他说:
“我们去医院!李小姐——出了事故了。”